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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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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应该说二太太和吴为非常相近。
几天之后她对包天心说:“你二哥失信于我,我和他的感情看来是到头了。既然事已如此,我要走了。”
包天心和二太太一起出走,原因是多方面的。可以说是受了新思潮的启发,也可以说是追随富家子弟出走的时尚,还可以说他一心只想离开那个勾心斗角、没有文化的大家庭。姐妹们都没上过学,家庭又封建,这让有了点文化的包天心深感郁闷,而同学的家庭大多是职员,虽说经济条件中等,但是非常温馨,每每到同学家探访都让他心生渴望。
母亲虽然爱他可是已经离世,不论需用什么钱都得向姐姐们讨要:她们又捏得很紧,花一块,要一块,给一块,这更让他感到没有母亲的悲凉。
厨子做了什么好吃的,二太太总会对包立说:“去,叫你小叔叔来吃点儿。”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他觉得二太太比姐姐们还关心他。
他也受不了包老太爷的大葱蘸酱。一家子人围在大桌上吃大葱蘸酱,无非是走走天伦之乐的过场,下了饭桌各自再到外面下饭馆。也许还因为和二太太有些投契。不过男女间的投契与男女间的私情,区别从来就不明确,不然走就走,还在报纸上登什么与家庭脱离关系的声明?
有一次乘火车从北平回天津,车上日本人很多,包立因为坐在车门旁,小手扶着门缝,有个日本人关车门时夹了包立的手,把手夹流血了。二太太站起来,一把揪住那日本人的领子不依不饶。当时日本人还算讲理,让车上的卫生员把包立的手包扎上了。
别一次乘火车包立睡着了,车上有人大声说笑,包天剑发了火,冲着人家嚷:“你们这样吵,把我孩子吓着啦!”
二太太当时就说:“你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公众场合,你有什么权利干涉人家说笑?”
都是青年学生感兴趣的场景。
其实包天心没有必须离家出走的原因,只是他赶上了一个离家出走的时代。他既没有包天剑收复东北王国的雄心,又没有胡秉宸的伟大理想,只能跟着那些不清不楚跑往内地或香港的同学赶一回时髦,离开这个他也说不清楚到底哪儿不合心意的家庭。
当他向姐姐索要路费不得的时候,二太太说:“你要是真想走,我帮你。”于是他们一起到了上海,而后他又转道香港,读书去了。
二太太突然中断了对包天心的经济援助,给她写的信也被邮局退回,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这一来包天心的流浪生活便无以为继,只好写信给姐姐。包天剑这时已然回到天津,包天心能不能回家要看他的态度。包天心和二太太是不是私奔、情奔不好说,但他们确是一起出走的。
包天剑能说不让包天心回家吗?他在外头混不下去,做哥哥的不让他回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以浪子回头定位的包天心,似乎并没有充分吸取教训、改邪归正,仍然是大少爷一个,整天骑一辆“三枪”跑车,车把上挂个镜子,飞轮上缠着五彩毛线圈,花里胡哨,招摇过市……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前夕,包天剑让包天心尽快逃亡。经过上:海、香港之旅的包天心,再不向往流浪的时尚。经过延安之旅的包天剑就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你要是不走,思想上就要有所准备,运动可是一个接着一个。”
骑着花里胡哨“三枪”自行车的包天心说:“我没干过共产党忌讳的事,不在乎什么政治运动,反正是干活儿吃饭,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吃苦干活吗?他又不是没有吃过苦,比如在外流浪的日子。可没想到的是不能说真话了,这比吃苦还让他受不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厂长说产量可以翻一番,计划科长包天心说:“从我们的设备来看根本完不成。”
厂长很不高兴。包天心想,你不高兴顶多不让我在这儿干,我还可以到别处于去。以为江湖上的规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生命之树长青,最后只好落得看大门的下场。
二太太想到出走前给母亲买的那一处房子,该是天不绝人?她回到了北平,在那处房子落下脚,有时经过隆福寺,偶尔也会想一想,包天剑那所宅子就在附近。
母亲死后,二太太又把小四合院卖了,在白塔寺附近买了两间铺面房,开个小铺卖牛奶,日子勉强维持。
一九四九年后改卖鸡蛋为生,买了二百多只鸡养在两间房子里,到处都是鸡和鸡屎。可是鸡蛋卖不出去,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甘子。又来了场鸡瘟,鸡都死了,东西也都当光卖尽,最后沦落到以糊纸盒为生。又因为从没干过这些事所以干得不好,街道上的干部、胡同里的居民也看不起她,还有人叫她:“小老婆”、“老妓女”。生性高傲的她也就孤身进出,与谁也不来往,正应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句话。
日后重新落户北京的叶莲子,常常想起给过她一线生机的:二太太,希望再次聚首以报答一二。
有时提着水桶到西单为禅月买活鱼的叶莲子经过白塔寺,就是不知道这个咫尺天涯的地方住着她念念不忘的二太太。包天心参加工作后月工资约七十块雇北京这个不算大的圈子里,很快就得知二太太的情况,从此每月周济二太太三十块钱。只有这样他良心上才说得过去,因为他在外面那两年全靠二:太太供养。包天心的太太柴米油盐全不管,从不过问他的收入。她结婚时什么陪嫁也没有,只从娘家带来一架破钢琴,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弹破钢琴,不论谁到包天心家串门,都是只听琴声不见人。
都说包天心的这位太太有点傻,也许她心里暗笑,还不知道谁傻!
只有包天心常去看望二太太,他们沽一壶散酒,摆一碟煮花生,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喝闷酒,可也从不喝醉。包天心或留下一些钱,或留下一些物,便无言而去。
3
伴着叶莲子新新旧旧、一个个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的忧愁,秋天又一天天近了。
那天打开箱子给吴为找冬衣,一挪箱子,从箱子后面掉下一个白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四块钱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叶莲子亲启。
拆开信封先.看落款,才知道是二太太写给她的信。
信上写着——
“……我很伤心,包师长负了我,这个家我等不下去了。我走之后这儿的人就更欺负你了,找顾秋水去吧,别傻等了,他在香港呢……
“钱是留给你的,不多,我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所以不能给你多留……”
叶莲子这才知道顾秋水到了香港!
二太太怎知道顾秋水到了香港?当然是包天剑来了信。包天剑能给家里来信,顾秋水怎么就不能给她来封信?让她在这儿死心塌地地傻等,还老担心顾秋水不知她到了包家,回到北平找不着她。
可她马上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想,兵荒马乱的年头,顾秋水在外面出生人死,不来信一定有他的难处。
他走的时候不是说过“等我回来”?既然让她等,她就等,现在回不来,天下太平了一定会回来。
这个相当模糊的信息,却让叶莲子马上觉得有了奔头,不再觉得包家这口随时都会丢失的饭像从前那样危及她们的生活了。她赶快告诉丁董贵。
董贵私下对他老婆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顾连长也不给他家里来封信?也不说把她们接去,就这样把她们娘儿俩甩给包家了?难怪包家对她们娘儿俩越来越不像话,简直比对下人还不如。”董贵老婆说:“男人老在外面待着又不给家里写信,算怎么回事?你有难不怕,得给家里捎封信,兵荒马乱的,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总得让家里人知道是不是?”
不过这些话他们不当着叶莲子说。
他们商议了好久,犹豫了好久。包家这口饭显然维持不了多久,到了该想条后路的时候了。
真要说走,叶莲子也非常害怕。她从没独自出过远门,就是来天津也由董贵带着,更不要说去香港那祥远的地方。
董贵思量着说:“这二十四块钱也不够到香港去的盘缠呀……”
叶莲子说:“我倒还有只金镯子。”
董贵说:“那也差得远……要不先到顾连长老家住住?你是他家的媳妇,他们家总不能不管,同时也给顾连长写封信,看他回信怎么说。”叶莲子马上给顾秋水和顾秋水的老家写了信,一九四O年夏天,顾秋水的二弟到天津来接她们娘儿俩。叶莲子拿着二太太留下的二十四块钱,一鼓作气、没头没脑地投奔了二道河子婆婆家。见到婆婆,叶莲子就像终于见到亲人,甚至觉得和远方的顾秋水都靠得更近了,进门就跪下磕头,叫了声:“妈!”婆婆淡淡地说:“噢,来了。”好像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十分不和谐地一起生活了多年。然后婆婆看看吴为,问道:“几岁了?”叶莲子说:“告诉奶奶,几岁了。”
吴为说:“三岁半。”婆婆说了句“个子可不小”,就没话了。婆婆整天坐在炕上盘着腿吞云吐雾,小老太太精瘦,方脑袋,不爱说话却爱骂。炕上有猪又有鸡,来来去去。她口沫飞溅地骂了猪之后骂鸡,骂了鸡之后骂天气,骂了天气之后骂庄稼,骂了庄稼之后骂在远方的儿子:“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净顾自己在外头过好日子,不顾家,不顾爹娘,不顾妻儿……”
骂完远方的儿子又骂儿媳:“嫌鸡上炕?鸡不上炕上哪儿?自打一有鸡,鸡就上炕。小丫头长虱子怪谁?怪鸡?怪猪?猪不进屋进哪儿?这么冷的天,你当就你们知道冷猪就不知道冷?我和它们睡了一辈子也没长虱子,看把你们娇气的,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骂完媳妇骂孙女:“你给我住手,拔鸡毛干什么?啊?看把鸡拔得嘎嘎叫。鸡蛋呢?鸡蛋哪儿上了,啊?你这个小挨刀的,打了?啁?我揍死你,看你还淘不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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