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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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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真想一逃了之:寄希望于一旦搬离这个胡同,可能就不会有人这样对待她,并不知道那个红色的“A”字烙在她胸脯的同时,也烙进了人们的,尤其是男人的心里,甚至她的至爱——对她始乱终弃者胡秉宸的心里。
  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她逃到另一个地方,韩木林还会在那里发动这样一场群众运动。
  每天每天,她都得经过那条胡同;每天每天,她都要穿过这样一场枪林弹雨,才能回到有叶莲子和禅月的爱的家。
  至于韩木林到吴为所在单位贴她的大字报,也算不得什么。大字报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日常生活,好比日后人们一出门就“打的”那样。
  最喜欢当众调戏她、侮辱她、捉弄她的是食堂里的大师傅,他们的侮辱确实像出苦力者干的那些活儿,一锤子下去,一砸一个坑……直到多年后,一个男同事竟还轻薄地用手指撩她的下巴。而吴为偏偏不像有些偷过人的女人那样,从此以后任人轻薄,哑巴吃黄连地受着;或撕破了脸皮,从此大开偷戒,正中下怀地发扬光大。
  她真不明白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怎么下得了这个手,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跟别人睡都睡了,我摸一下都不行?”可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挺着腰板,追逐着他的眼睛,一追上就牢牢铆住,“你这样做就太不对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被冤打成反革命,停发工资,被人专政,关在牢里,那时候谁也不理你,是我母亲照顾着你老婆和孩子,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你老婆和孩子的一口饭吃……后来就是放了出来也没人理你。到了干校,人人都能回北京探亲,你却没有权利享受探亲的机会,是我问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带给你老婆和儿子,你交给我一个三十多斤的樟木大菜墩。千里迢迢,还要换两次火车,我除了背自己的行李,还得背着你那个三十多斤的大菜墩……那是为什么?因为我不相信你是反革命,因为我想给你和你老婆一点儿同情和安慰。你倒相信我是‘破鞋’,是个拆烂污的女人!”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可是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还有韩木林的那个同事鄂百灵也来找她。
  当时吴为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忙忙地起来招呼:“请坐,请坐!”来不及找抹布,用自己的巴掌把凳子擦了又擦。
  可是鄂百灵不坐,背着手在她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像在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公厕那样,无所顾忌地平膛过来又平堂过去。
  吴为只好讪讪坐下,仰头看着鄂百灵来回踱步。
  鄂百灵脸上的皮肤又细又光,是命好的女人那种脸。这张脸让吴为觉得她的小板凳太矮,洗衣服的大铁盆太破,煤炉子不够暖和,屋子里灰尘太多…….“你也要闹离婚?”鄂百灵不看吴为,而是仰着头把屋子里几扇光秃秃的墙面看了又看,好像墙上挂满了镜子。“我觉得这个关系再维持下去没什么意思。”“那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办手续?”
  “我要禅月的抚养权。”
  “你要孩子的抚养权?”“孩子”两个字是从嗓子里旋出来的,每个字的尾音都高不可攀地向上回旋,“这就怪了,你既然那么舍不得孩子,干吗把那个私生子给人?”
  吴为就明白了鄂百灵到这里来没有别的,只是为了对她说这句话。女人干起女人来,可能比男人干女人下手更狠。这可能是日后吴为总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者的一个原因?那时候,谁都可以站下来,对着吴为的脸问这个问题。虽然他们和鄂百灵一起早就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吐出来、咽进去地嚼成了渣儿。
  直到那时,吴为还不后悔自己的坦诚。她还很清纯,还不够坏,只是觉得人生和她想像的有点不同。
  后来才知道,很多人不但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一个个都非常地圣洁:有。
  当吴为继续成长,有时难免不像白帆与胡秉宸核对杨白泉的“着陆点”那样,歹毒地想起枫丹的“着陆点”。
  不知哪位高人给韩木林出的点子,有一阵儿韩木林从外地出差回来,总是先将她的晨尿偷去,在医院做过妊娠反应才与她交欢。
  偷尿在技术上是个相当困难的事情,不知道毫无心计的韩木林是怎么完成的。
  那时吴为还是一点渣滓也没有的人,放到哪里也是一个不张扬的节妇,根本不在意他的蚍蜉撼树之举,还乐得他被这种证明击得铩羽而归,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对女人的奇耻大辱,只说:“你再这么干,我就让你好瞧。”
  “这叫什么话?”
  “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韩木林也没往心里去,吴为是个不成熟的女人,喜欢装疯卖傻说些吓唬人的话。可反过来说,吴为也觉得韩木林不是个成熟的男人。的确,换了胡秉宸,肯定不会让吴为知道偷查她晨尿的事,这可能是吴为总觉得韩木林并不坏的原因。等到吴为真的出了事,韩木林偏偏没有查出来。
  多少次韩木林费尽心机偷取吴为的晨尿,又不辞辛苦,起早贪黑提溜着一玻璃瓶子尿,到医院去化验,节骨眼儿上却偏偏来了个万一。要么是医院的化验有问题,要么枫丹根本就是他的孩子……
  可是吴为一口咬定,枫丹不是韩木林的孩子,心里还坏坏地想:要真是韩木林的孩子,这份儿报应才叫痛快!
  
  6
  
  世界上的事有一还就有一报。这就是吴为看完那封信之后,两眼呆望窗外那片混浊的天空时想到的。
  吴为知道这封信早晚要来。
  现在它终于来了,在她已经不太在乎人们知道她有一个私生子的时候。
  也正是在她所预料的、差不多的时候。
  枫丹,吴为念着这个陌生的、十几年毫不相干,实际上又紧贴着她的、形影不离、没有一日忘记过的名字。
  枫丹还站在门廊的暗影里,吴为就觉得她非常像自己,比禅月还像,一不过只是形式上的,也一眼看出底层社会给枫丹的烙印。为此,吴为的心又愧疚地一缩。
  尽管在这一场人间悲剧中,本不应该有观众,吴为和枫丹还是把她们攒了多年,单等这个时刻一泻的眼泪流泻出来。那眼泪来得十分急骤,如狂风暴雨,但煞得也像来时一样急骤——
  也许在社会的挤压中,她们已经历练出一副铁石心肠。
  也许因为一旁坐着胡秉宸。
  也许因为吴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生的根本经验在于恰如其分,而矣为恰恰在不该抑制的时候抑制,该抑制的时候又发泄得淋漓尽致。
  胡秉宸可能是好意,怕吴为上当受骗。谁都可以骗吴为,在没了解清楚之前,他得在旁助她一臂之力。同时也不想放过这个了解吴为过去的机会,尽管在与胡秉宸热恋时,吴为对自己的过去已交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不相信吴为,也不完全是为了刺探吴为过去的奸情,而是经验使然——无论什么,都以亲自掌握为好。枫丹带来了自己的照片,也许想用这些照片来填补她们之间的空白。
  有几张差不多是半裸的,或用换头术的办法,将自己的头像安在模特儿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枫丹和眼前的很不一样。如果不仔细看,眼前的枫丹还是一个甜丝丝的小女孩,而看过照片,再回头看眼前的枫丹,就发现这个甜丝丝的小女孩,已是在社会上真真假假周旋过的成熟女人了。真是太早、太早了。
  这自然也是自己的过错,还不是她亲手把枫丹扔了出去!
  “私生子”这三个字,本就是一种宿命的暗示。“私生子”意味着生命伊始就被扔进了没有一丝光亮的野地,只有一星鬼火在闪闪烁烁。“私生子”们非得跟着那一星闪闪烁烁的鬼火走到底不可,走进这个社会为私生子准备的那座地狱。
  地狱大门上镌刻着这样一句话:你,私生子,是你们淫荡无耻的母亲,将你们送人了这个地狱,因此你们注定要遭受世人的唾弃,只有少数幸运者才可以逃出这个劫数。
  在她们终于把彼此几十年不着边际的空白接上之后,枫丹说:“让我看看姐姐的照片好吗?”
  这是一个比较,枫丹早就想要在这个比较中了解作为吴为的私生子和一直跟随在吴为身边享有母爱的另一个有什么不同。
  社会给一个私生子的伤害枫丹早已熟知,现在她要探知的是吴为给她的另一种伤害。
  这才是让枫丹伤心断肠的时刻。照片上,吴为和禅月相依着,心有灵犀的样子。在罗马,在巴黎,在维也纳……在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
  她们的脸上,有种从苦海挣扎出来到达彼岸后的宁静。尽管这宁静像烧伤者刚刚长出的嫩皮,一时还遮不住皮下痉挛变形的肌肉。
  这一切偏偏投有她的份儿——既没有分享这份宁静的份儿,也没有分享那痉挛之痛的份儿。
  而那个可以称作姐姐的人,用不着刻意装扮,一眼就能看出是长期生活在西方,又必定是有学养的、上等人家出身。
  养父养母待她虽然如同己出,把一个小户人家的小日子所能给她的满足,一分不剩地给了她,可是一看他们的举止,一听他们说话的腔调,就知道他们是大杂院里的人。
  就是眼前这个可以叫妈又不能叫妈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把她扔进了那个大杂院,让她费尽心机,怎么抠哧也抠哧不掉那个大杂院的烙印。就是这个女人,把私生子那不名誉的身份给了她,使她从小就备受世人歧视,她所有的不遂心、不满意全是她的赠与。
  正因为狠心扔了她,这女人才得以功成名就,她们如今的好日子,难道不是牺牲她来换取的?换了任何一个大杂院出来的女孩,都会毫不迟疑地把这些话,吐在吴为那作家的、文雅的、有教养的假面上。可枫丹不会,无论如何,她是吴为生的。
  她是吴为生的。
  有那么一会儿,枫丹又像回到五六岁,相信自己就是养母所生那样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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