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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6期-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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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谁是侯清平?那个战士十八九岁,刚入伍的样子,他不认识我奶奶。但那些战士中有我们湘西人,他们听得出奶奶的湘西口音,有人问,你是侯清芝、侯清平的妈吗?
我二叔最先见到我奶奶。我奶奶被他的战友们带着,叫化子一样站在我二叔面前的时候,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妈了。
奶奶又黑又瘦,就像阴间来的饿鬼,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浑身的衣服烂得跟狗撕了似的,满脑壳头发也全白了,那是她大半年忍饥挨饿和担惊受怕造成的。
奶奶叫了他一声清平,他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妈了,没错。他也叫了一声妈,然后跑拢去紧紧抱住奶奶。
奶奶从二叔怀抱里挣脱出来,她把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就像抚摸刚生下他时那样,边摸边问,清平,你没受伤吧?
二叔说,妈,我没受伤。
看我奶奶那样子,一定是饿坏了,他马上带我奶奶去吃饭。
奶奶吃饭时,早有战士把父亲叫来。两个儿子心里难过得不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但他们没哭出声来,一起看着奶奶吃饭。
饭吃完了,奶奶才缓过劲来,抱住两个儿子大哭起来。
见了面,相互一问,才晓得一家八口人现在只剩下我父亲侯清芝、我二叔侯清平和我奶奶三个人了。
父亲告诉奶奶,幺爷爷雪山还没走过来就死了,爷爷在成县打那一仗时受了伤,后来战友们把他放在老百姓家里养伤,小弟——就是我幺叔啦,和爷爷在一起,是死是活不晓得。
父亲、二叔向奶奶打听姑姑和前母的情况,奶奶就把当时被藏匪冲散的情况说了,其他就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说,姑姑和前母下落不明,她们有可能还活着,有可能死掉了。
这是1936年12月的事。
后来有人把奶奶走的路线一算,她是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总共走了八千里,用去了大半年的时间。
七
幺爷爷说,我就这样看着你们走。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过雪山时,幺爷爷侯昌贵是父亲亲眼看着死去的。
我幺爷爷个子不高,浓眉大眼,油黑脸络腮胡,宽肩短腿,天生一个刚强汉子。长征一开始,他就是担架连的连长。担架连虽然不打仗,但比任何一个连队都辛苦,长征途中战斗不断,伤病员一天天增加,担架连的任务越来越重。我幺爷爷来到担架连后,部队每到一个地方,就到处雇请人,请不到人,哪里缺班,他就到哪里顶上。部队宿营时,他还必须提前赶到为伤病员和抬夫送热水,而其他人睡觉之后,他还在忙。行军路上,他的肩上不是放着担架就是挑着为抬夫们准备的干粮和草鞋。
我幺爷爷的身体就是这么一天天累垮的,但他依然还是支撑着。很多伤病员说,我们是在侯连长的肩上行军的。
部队过雪山前,一场可怕的瘟疫在部队蔓延开来,不少战士染上了伤寒和疟疾。原本快要累倒的幺爷爷也染上了重病,一连几天没有进食,每到晚上就发起高烧来,烧得神志不清时,口里还在念叨着:快,快跟上……让我抬会儿……白天,高烧退下来,他就拄着根树棍,跟在担架连后面。同志们劝他上担架,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还能走!
雪山上气候变化无常,刚刚是明晃晃的阳光把周身照得晶莹透亮,隔一会儿又是狂风大作,雪粒子夹着雨点像沙子一般砸在头皮、耳朵、和手上,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很多红军战士就是因为想坐下来歇一会儿,结果就再也没站起来。
一个伤病员跌倒了,幺爷爷用尽全力去扶他,谁知他自己却倒了下去。他试着想爬起来,但努力了好几次,也没有成功。父亲离幺爷爷没多远,他走过来一看,幺爷爷已放弃努力,不准备站起来了。
父亲说,幺幺,你是饿的,你吃点东西就会好的。说着从粮袋子里抓出一把炒面来要喂幺爷爷吃。
幺爷爷朝父亲摆摆手说,清芝,我不吃了,你留着到最困难的时候吃。
幺爷爷又说,清芝,我不行了,你要记住,你千万不要在这里多停留,千万不要坐下来,不然就会像我一样,再也站不起来。
幺爷爷最后说,你走吧,我就这样看着你们走!说完他就躺在雪地上闭上了眼睛。
父亲和战友们把幺爷爷抬到一个小山包上,让他仰躺在那里,面对着红军前进的方向。大家用他身边的雪掩盖了他,然后流着泪水和他告别。
在后来的和平年代里,这个故事父亲给我们讲过好多次,每讲一次,他都要脱掉头上的帽子,说:孩子们,让我们再悼念一次你们的幺爷爷,悼念这个坚强的红军战士。
那时我们也会像他那样,脱掉头上的帽子,低下我们的头颅,为我们的幺爷爷侯昌贵哀悼。
每次,在悼念幺爷爷的时候,我们都感动得有一种要下跪的冲动。幺爷爷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是英雄的红军战士,是我们的骨肉亲人。
越过雪山,部队便进入了水草地。草地也非常难走,茫茫一大片,望都望不到头,污水烂草混在一起,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不定什么时候脚下会冒出个水坑来。要是那样,你就得赶紧卧倒,从上面滚过去,不然稍一迟疑,整个人就会陷进去,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这些对父亲来说都不算什么,真正难倒他的,是饥饿。没东西吃时,就吃牛皮带,连首长的马也吃了,后来就什么也没的吃了。红二、六军团是最后一批走过草地的红军队伍,前面几路大军已经把树皮草根吃完了,他们连吃树皮草根的分也没有了。加上长久没吃上盐,每个人面黄肌瘦,脸尖尖的,走路脚在打飘,浑身没一点力气。
大家休息时,父亲连站着小便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像女人那样蹲着拉完那泡尿的。等到大家要走时,父亲再也走不动了。
父亲掉队了。父亲意识到,自己八成是已经完了,因为一旦掉队,基本上就没有生还的可能,虽然后面有收容队,但他们一般只简单地掩埋牺牲的同志,你要自己走不出草地,他们是没有一点能力帮你走出去的。父亲望着战友们走去的方向想喊一声,但他的声音没人听得见。
草地上饿死冻死的人,就像我们南方秋天收割后田间地头的草垛子一样多,有的枪靠在肩上,坐在路边像打盹一样,有的侧卧着像安静地睡觉一样,有的仰躺着,睁大眼睛……父亲绝望了,他看着战友们慢慢走远的背影,闭上了的眼睛。
父亲再一次睁开眼睛,草地上已是漆黑一片,遥远的天幕上嵌着十几颗冷冰的星子。突然父亲看到远处有一闪一闪的亮光,那一定是宿营的战友们在烤火取暖。
我一定要赶上他们!一种求生的欲望鼓舞着他站起来,可是他只偏偏倒倒走出几步,就又倒下了。
我走不了了,我爬也要爬上去!父亲就爬呀爬,就那么两三里的路,他爬了四五个钟头。
终于接近战友们了,可是一个十几丈的水坑,把父亲拦住了。水坑对面那堆篝火呼呼烧得正旺,战友们都已静静地睡着了,父亲喊了几声,没有人能听见。父亲力气太微弱了。
父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举起自己的枪,朝天打了一枪。
战友们听到枪声,马上意识到这是掉队的战友的求救信号,几个战友跑过来,把父亲背到那堆篝火边,让他取暖,又给他烧了一缸子开水喝,父亲这才缓过劲来。
就那一缸子开水,救了父亲的命,他身上的能量和热力很快得到补充。小睡了一会,天亮时他又能和战友们一起前进了。
八
爷爷死时躺在一个小山包上,那里正对着红军往北行军的方向
雪山草地,爷爷带着幺叔都顺利走过来了,不想部队到甘南时,他们出现了意外。
1936年9月,蒋介石调集十多万兵力,想把刚走过草地的红二、六军团一口吃掉,那一仗就在甘肃成县五龙山的泡沙乡打起来。仗打起来后,爷爷侯昌仟带着幺叔侯宗元在离县城不远的石冲嘴筹粮,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屁股,他身受重伤,被战友们送到当地老乡家养伤。
收留爷爷和幺叔的那个老乡叫何天颂,四十多岁了,他和妻子是从四川巴东逃到那地方的,两口子一直没生养,听说我爷爷是隔巴东不远的湘西人,便收留了他们。
爷爷住下后,心事重重,他心里明白,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亲人们了。他只希望我父亲和二叔随便来一个,把身边的小儿子接走,他就可以放心去死。成福在哪里呢?清芝、清平、幺妹,还有儿媳妇大妹,你们都在哪里呢?夜深了,爷爷在昏迷中呼唤着一个个亲人的名字……
虽然何天颂每天都上山给他采些草药,为他敷伤,可他伤势太重,流血过多,十多天后,爷爷伤情恶化了,他意识到将不久于人世,含着泪说,天颂兄弟,我好不了了,不要麻烦你了。他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元来说,这个就留给你吧!
何天颂生气地说,我照顾你几天,我是图你的钱?
爷爷说,别说傻话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是有事要托付你。
爷爷说,我原先想,要是我过不了这个坎,我就把九生娃送给你做儿子,看来今儿只好这样了。
何天颂答应收养我幺叔,爷爷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趁何天颂出外采药,他让幺叔搀扶着他,半走半爬,来到何天颂家门口一个小山包包上躺下,只一会儿,他就死去了。
那个山包包正对着红军往北行军的方向。
九
二叔说,奶奶褊狭的恋乡情结,把他的前途整个给毁了
在陕西富平,奶奶千辛万苦找到两个儿子后,就一心一意地要见到贺龙军长。那时奶奶见贺龙也不是太难,因为二叔在二军团警卫连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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