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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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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会陪儿子一道起床,儿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妆一番后,就会开始她每日的功课——焚香抄写佛经。这会儿她刚抄了两张笺纸,听得儿子呼唤,她忙搁笔出来,忽见儿子挺身跪在雪地里,手上举着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钧儿,你这是干什么?”李太后惊问。
“母后,……”
朱翊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把棉衣递给母亲,仰着头已是泪流满面。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二十回 老国丈上吊为避祸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送走最后一拨求见的官员,天色又已黑尽,张居正揉揉发涩的眼睛,正欲唤轿前往积香庐,忽见一个人悄没声儿的走进了值房。他定睛一看来者是冯保,忙起身迎坐。冯保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花,一边脱下貂皮斗篷,说道:
“张先生,咱就知道你还没走。”
“你怎的知道?”张居正笑着问。
“出了这大的事儿,你走得脱么?”
冯保说着便坐到张居正对面的黄梨木太师椅上。张居正听出冯保的话外之音,便随话搭话问道:
“冯公公带了什么好消息来?”
冯保明白张居正问话的意思。却说戚继光御前告状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京城。一个身经百战威震敌胆名倾朝野的大将军,告的是当今圣上的外祖父,被人誉之为“天下第一皇亲”的武清伯李伟,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刺激?一时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各大小衙门,都沸沸扬扬地议论这桩新闻。有为戚大帅叫好的,有为戚大帅担心的,也有人认为戚大帅这是小题大作故意与武清伯过不去的。更有人猜测这件事后头的“玄机”,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来,戚继光一直是张居正的座上宾。若没有张居正在背后撑腰,戚继光哪敢捋虎须犯上?兵士在长城上冻死,这件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戚继光完全犯不着为这点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险,肯定背后别有所因。让人最容易联想的,便是张居正要借助这件事情拿皇室开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颁旨添征子粒田税课,所有的皇亲国戚便与张居正交恶。这些王爷侯爷驸马爷,哪一棵树底下,不聚着一群猢狲?哪一个猢狲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张居正每一新的举措推出,都会招来一片反对之声。此情之下,张居正常常有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的感觉。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伟,以求收到杀鸡嚇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继光当着众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撑得不下了台。这件事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宫里头出了大事,第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便是冯保。今儿个早朝之后,冯保先是在乾清宫帮着皇上向李太后禀报金台发生之事,尔后又猴儿巴急赶往万安胡同的武清伯府邸,捣腾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来内阁,原是有重要的情况前来通报。他从张居正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急切,便有心撩拨他,他搓了搓被冷风吹僵的脸,绕弯子说道:
“张先生,不是咱数落你,你的心也着实狠了些。”
张居正一愣怔,问:“冯公公,此话从何讲起?”
冯保道:“听徐爵讲,你昨夜里对游七动了家法,把游七打得遍体鳞伤,徐爵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是有这事。”张居正一提这事就窝火,沉着脸说,“这个家伙背着我和官场里的人勾勾搭搭,简直无法无天了,不给点厉害,就刹不住歪风。”
“教训教训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这么认真,”冯保趁机劝道,“这世道儿上人心险恶,想找个贴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这游七对你还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节不亏,这就是好人。”
张居正对冯保这席话不以为然,加之他平日对徐爵的张扬早有看法,于是委婉回道:
“对身边的人管教不严,终究会酿成大祸,不谷不是说游七就已做下了坏事,但须得防患于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给皇上的奏折,那个孟无忧已被贬官两级发配云南,张先生真是铁面无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贼不生。不谷真的想当一个铁面首辅,惟其如此,不谷才能做到不负天下。”
冯保不喜听空落落的大话,于是摇摇头,讥道:“不负天下,但你负了友亲、亲情。张先生,人毕竟有七情六欲。你对属下要求严一些原也无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则,谁还肯替你鞍前马后地效命呢?”
张居正听出冯保话中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但他不肯于此深究,而是吁了一口气笑道:
“冯公公,多谢你赐教。未必你冒雪冲寒摸黑赶来,就为了与不谷商讨家政?”
“哪里哪里,老夫的正事儿还没说呢。”冯保正后悔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也就随地转弯,言道,“张先生,你知道老夫从哪里来?”
“不知道。”
“咱从武清伯府上来的。”
“啊,你见到武清伯了?”
冯保点点头,满脸不可捉摸的神气。张居正见他卖关子,也不追问,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
“不谷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为何?”
“这会儿,那老国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吗?”
“哪还能假?”
冯保说着,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讲了一通。
冯保是在宫里头吃过午饭才启轿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刚进胡同口,便见府邸门前闹哄哄落了不少轿子。看到冯保的扈从仪仗招摇而来,堵在门口的人都慌忙避过一边。对武清伯府邸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冯保并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何况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儿,也会有人趁机来大献殷勤。但门口儿这些人脸上的神色都很慌张,倒叫冯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轿,刚绕过照壁踏上甬道,便见一个人摇着臃肿的身躯从里头跑过来迎接。
“冯公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儿!”
那人使着鸭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强,冯保眯眼儿一瞄,见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心里头不喜欢这个人,老觉得他阴阳怪气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着得罪他,于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来是老驸马爷,啥时候来的?”
“只比你早来片刻,”许从成眨着眼睛,不安地说,“咱是被武清伯家里人请来的。”
“这就叫请对了人,”冯保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只有你对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么?”许从成追在冯保屁股后头叫嚷,“跟你冯公公比,我这个驸马都尉,是鹅卵石塞床脚。”
“此话怎讲?”
“百计都垫不稳的。”
冯保觉着许从成的这个俏皮话不中听,正纳闷为何是他出来迎接,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突然听得近前什么地方唢呐声大作,接着又见一群人从客堂里奔出来,一个个头扎白绫,身上穿着白布衬里的棉袍。这群人一边跑,一边撒着芝麻米粒儿,打头的人披头散发,手上舞着一根大书一个“魂”字的幡竿儿。他们与冯保擦身而过,径直奔向花园。冯保看清打头的是李高,便惊异地问许从成:
“李高这又是搞什么恶作剧?”
“他是在为他的父亲招魂。”
“武清伯怎么了?”
“他上吊了。”
“你说什么?”
冯保只觉得脑袋一炸,顿时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儿。却见李高领着那五六个白衣术士,正在花园砖径上,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和着尖利的唢呐声,扯着嗓子唱起了《招魂调》:
魂归来兮,东方不要去,
东方有毒龙;
魂归来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归来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蛮瘴;
魂归来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鸱枭……
这歌声凄切阴森,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冯保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门口那些人的脸色都那么慌张。他见许从成站在客堂门口,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便推了他一把,焦急地问:
“武清伯真的寻了短见?”
“这还有假?”
“唉,”冯保长叹一声,又问,“丧帖发出去了吗?派谁去宫里头送信了?”
“丧帖倒也不用发。”
“为啥?”
“武清伯没死。”许从成忽然一笑说道,“他刚吊上蹬了凳儿,就被人发现,即时救下了。”
冯保如释重负,指着李高说:“既然没死,他招什么魂呀,真是胡闹。”
此时《招魂调》早就唱完,李高耳朵尖,听到冯保数落他,便跑过来抢白道:
“咱爹命虽救下了,但魂却吓丢了,不赶紧招回,岂不成了痴人!”
听冯保讲完这段故事,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顷刻间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他这两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顺风顺水,主要依赖于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问题上处理不好,李太后对他生了嫌隙,则一切所谓的“政绩”都变成了虚热闹。首辅这一职位,说起来权倾天下,究其实来只不过是皇上的奴仆而已。张居正想着想着,不觉生了揪心之痛。他尽力压下凄凉情绪,问冯保道:
“冯公公见到武清伯了?”
“当然见着了,”冯保已注意到张居正眼神的变化,审慎地说,“没见到武清伯,咱哪敢回来。”
“他怎么样?”
“这老头儿吓得不轻。李高把咱领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满嘴都是醋味儿。”
“这是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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