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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情人 [法]玛格丽特·杜拉斯-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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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费尔南代斯。对男人的回忆不会像对女人的回忆那样,在恍然若有所悟的光彩中显现,两种回忆不相像。贝蒂·费尔南代斯。她也是一个外国人。只要提起名字,她立刻就浮现在眼前,在巴黎一条街上她正在巴黎的一条街上走过,她眼睛近视,她看不清,为了看清她要看到的对象她得两眼眯起来看,这时,她才微微举手向你致意。你好你好,你身体好吗?至今她不在人世已经很久了。也许有三十年了。那种美雅,我依然记得,现在要我忘记看来是太晚了,那种完美依然还在,丝毫无损,理想人物的完美是什么也不能损害的,环境,时代,严寒,饥饿,德国的败北,克里米亚真相——都无损于她的美。所有这些历史事件尽管是那么可怕,而她却超越于历史之上,永远在那条街上匆匆走过。那一对眼睛也是清澈明亮的。身上穿着浅红色旧衣衫,在街上的阳光下,还戴着那顶沾有灰尘的黑色遮阳软帽。她身材修长,高高的,像中国水墨勾划出来的,一幅版画。这个外国女人目无所视地在街上踽踽而行,路人为之驻足,为之注目,赞叹她的美雅。就像是女王一样。人们不知她不自何方。所以说她只能是从异域而来,来自外国。她美,美即出于这种偶然。她身上穿的衣装都是欧洲老式样的服饰,以及织锦缎的旧衣,成了老古董的套头连衣裙,旧幔子做的衣服,旧衬裙,旧衣片儿,成了破衣烂衫的旧时高级时装,蛀满破洞的旧狐皮,陈年古旧的水獭皮,她的美就是这样,破破烂烂、瑟瑟发抖、凄凄切切的,而且流落异乡、漂零不定,什么都不合体,不相称,不论什么对她都嫌太大,但是很美,她是那样飘逸,那样纤弱,无枝可依,但是很美。自头顶至身躯,她生成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只要和她一接触,就永远成为这种美的组成部分。
第九章
贝蒂·费尔南代斯,她也接待朋友,她有她的一个接待“日”。人们有时也到她那里去。有一次,客人中有德里厄·拉罗歇尔。此人显然由于自傲,总感到痛苦不安,为免于随俗说话很少,说起话来声调拖长,说的话很像别别扭扭的翻译文字。客人中也许还有布拉吉阿克,很遗憾,我记不真切,想不起来了。萨特未见来过。其中还有蒙帕纳斯的几位诗人,他们的名字我忘记了,全忘了。没有德国人。大家不谈政治。只谈文学。拉蒙·费尔南代斯谈巴尔扎克。人们通宵听他谈巴尔扎克。听他谈话,其中有着一种早已为人所遗忘的知识,但是他的学问可说完全是无从验证的。他提供的资料不多,宁可说他讲了许多看法。他讲巴尔扎克,好像他自己是巴尔扎克一样,仿佛他自己就曾经是如此这般,他也试图能成为巴尔扎克。拉蒙·费尔南代斯处世为人谦恭有礼,已进入化境,他在知识学问上也是如此,他运用知识的方式既是本质性的又是清澈见底的,从不让你感到勉强,有什么重负。这是一个真诚的人。在街上,在咖啡馆与他相遇,那简直是盛大的节日一样,他见到你万分高兴,这是真的,他满心喜欢地向你嘘寒问暖。一向可好,怎么样?这一切就在一笑之间,说笑竟变成了战争,就像是痛苦必起于战争,所以,抵抗运动对于投敌合作,饥馑对于严寒,烈士殉难对于卑鄙无耻,都是事出有因的。贝蒂·费尔南代斯,她仅仅是谈到一些人,谈她在街上见到的和她认识的人,讲他们的情况,讲橱窗里还有待出售的东西,讲到额外配给的牛奶、鱼,讲到有关匮乏、寒冷、无止境的饥饿的令人安心的解决办法,生存下去的那些具体细节她始终不忽视,她坚持着,心里永远怀着殷切的友谊,非常忠诚又非常剀切的情谊。有多少通敌合作的人,就会引起多少费尔南代斯。还有我,我在战后第二年参加了法共。这种对应关系是绝对的,确定不移的。一样的怜悯,同样的声援救助,同样是判断上的软弱无力,同样的执著,不妨说,执著于相信个人问题可以从政治得到解决。她也是这样,贝蒂·费尔南代斯,她痴痴看着德国占领下阒无人迹的街道,她注意着巴黎,注视着广场上正在开花的卡特来兰草,就像另一个女人玛丽…克洛德·卡彭特。她也有她接待友人的接待日。
他开出黑色利穆小轿车送她回寄宿学校。在校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把车停下来,以免被人看到。那是在夜里。她下了车,她头也不回地跑了。走进大门,她看到大操场上灯火没有熄灭。她走出过道,立即看见她,她正在等她,已经等得焦急,直直站在那里,脸上板板的,绝无笑意。她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她说:没有回来睡。她没有说为什么,海伦·拉戈奈尔也没有多问。她摘去那顶浅红色的呢帽,解开夜里束起来的发辫。你也没有到学校去。是没有去。海伦说他们打电话来了,这样,她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她说,她应该去见总学监。在操场的暗处还有许多女生在那里。她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树下挂着一些大灯。有些教室还灯火通明。有些学生还在念书,有些学生在教室里闲谈,或者玩纸牌,或者唱歌。作息时间表上学生睡觉的时间没有规定,白天天气那么热,允许夜晚自由活动时间延长,延长多少全凭年轻的学监高兴。我们是这个公立寄宿学校仅有的白人。混血种学生很多,她们大多是被父亲遗弃的,作父亲的大多是士兵或水手,或海关、邮局、公务局的下级职员。大多是公共救济机关遣送到这里来的。其中还有几个四分之一混血儿。海伦·拉戈奈尔认为法国政府要把她们培养成为医院的护士或孤儿院、麻风病院、精神病院的监护人员。海伦·拉戈奈尔相信还要把她们派到霍乱和鼠疫检疫站去。因为海伦·拉戈奈尔这样相信,所以她总是哭哭啼啼,所有这些工作她都不愿意去做,她不停地讲她要从寄宿学校逃出去。
我到舍监办公室去见舍监,她是一位年轻混血种女人,她平时也是十分注意海伦和我的。她说:你没有到学校去,昨天夜里你没有回来睡,我们不得不通知你的母亲。我对她说我昨天没有能赶回来,但是以后我每天晚上一定赶回宿舍睡觉,可以不必通知我的母亲。年轻的舍监看着我,对我笑笑。
后来我又没有回寄宿学校。又通知了我的母亲。她跑来见寄宿学校校长,她要求校长同意让我晚间自由行动,不要规定我的返校时间,也不要强迫我星期天同寄宿生集合出外散步。她说:这个小姑娘一向自由惯了,不是这样,她就会逃走,就是我,作为她的母亲,也拗不过她,我要留住她,那就得放她自由。校长接受了这种意见,因为我是白人,而且为寄宿学校声誉着想,在混血人之中必须有几个白人才好。我母亲还说,我在学校学习很好,就因为听任我自由自主,她说她的儿子的情形简直严重极了,可怕极了,所以小女儿的学习是她唯一的希望之所在。
校长让我住在寄宿学校就像住在旅馆里一样。
没有多久,我手上戴起了钻石订婚指环。以后女舍监不再对我多加注意了。人们猜想我并没有订婚,但是钻石指环很贵重,谁也不怀疑那是真的,因为把这么值钱的钻石指环给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所以,那件事也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我回到海伦·拉戈奈尔身边。她躺在一条长凳上,她在哭,因为她认为我将要离开寄宿学校,快要走了。我也坐在那条长凳上。海伦·拉戈奈尔在长凳上紧靠着我躺着,她身体的美使我觉得酥软无力。这身体庄严华美,在衣衫下不爱约束,可以信手取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乳房。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海伦·拉戈奈尔,她对什么都不在意,她在寝室里裸露身体来来去去全不放在心上,海伦·拉戈奈尔是不知羞的。万物之中上帝拿出来最美的东西,就是海伦·拉戈奈尔的身体,上体附有双乳仿佛分离在体外,它们的姿形意态与身体高度既相对应又调和一致,这种平衡是不比拟的。胸前双乳外部浑圆,这种流向手掌的外形奇异极了,没有比它更神奇的了。即使是我的小苦力小哥哥的身体也要相形见绌。男人身体的形状可怜,内向。但是男人身体的形状不会像海伦·拉戈奈尔身体那样不能持久,计算一下,它只要一个夏天就会消损毁去。海伦·拉戈奈尔,她是在大叻高原地区长大的。她的父亲是邮政局的职员。前不久她正在学年中间插进来来到学校。她很胆怯,总是躲在一边,默默地坐在那里,常常一个人啜泣。她有山区长大的人那种红润中带棕色的肤色,这里的孩子因为气候炎热和贫血,皮肤苍白发青,她在其中很不相同,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海伦·拉戈奈尔没有到中学读书。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到学校去读书,海伦·拉戈奈尔。她不学习,学不下去,读不进。她到寄宿学校初级班进进出出,没有得到什么益处。她依偎着我,在哭,我摩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我对她说我不走,我留下,留在寄宿学校,和她在一起。海伦·拉戈奈尔,她一知道她很美。她父母不知让她怎样才好,他们只想尽快把她嫁出去。海伦·拉戈奈尔,她觉得任何人做她的未婚夫都可以,她只是不想要他们,她不愿意结婚,她想和她母亲一起回家。她。海伦·拉,海伦·拉戈奈尔。后来,到了最后,她按照她母亲的意愿去做了。她比我美,比那个戴着小丑戴的那种帽子、穿镶金条带高跟鞋、非常适合结婚的人要美得多;和海伦·拉戈奈尔相比,我更适宜于嫁人;不过,也可以把她嫁出去,安排在夫妻关系中,让她生活下去,那只会使她不安害怕,可以向她解释,她怕的是什么;但她不会理解,只有迫使她去做,走着看,也只能这样。
海伦·拉戈奈尔,我已经懂得的事她还不知道。她,她毕竟才十七岁。这大概是我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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