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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三部-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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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曾经
弄三平同秋嬷嬷的死亡好比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撒入一把稀薄的沙土,虽能暂时遏制住缭绕火舌,却没能将灶下的炉火掩灭。这场致命的流言在长孙太后欲盖弥彰地置若罔闻中越演越烈,以至于哪怕习惯对皇族家务装聋作哑的朝中众人,也渐渐无法视若无睹。北嵎立国全赖龙脉庇佑,因此在诸位大臣心中,皇家血缘的纯正远比君王自身的能力修养来的重要百倍,若非这则有关太子的流言将太后同三王爷一道牵涉其中关系重大,元凰只怕早被请出东宫,当作阶下囚一样审问。太后同北辰胤的显贵地位虽能让质疑太子身份的朝臣们有所忌惮,却无法遏制执着探究真相者迈进的脚步。最终在元凰外出游历,完成太子登基前的必要考验之后,回转皇城时所迎接他的并非是隆重庄严的登基大典,而是一场屈辱至极的滴血认亲。
当殿滴血的提议最先由笃信龙脉风水的苏大学士提出,即刻获得了百官的层层附和。这种做法虽然有效,却将对太子血统的怀疑公之天下,更将整个北嵎皇室推到了万众瞩目:若太子是假,自然是桩李代桃僵的宫闱丑闻,即便太子是真,也难逃贻笑大方的口舌纷纷;不论结果如何,皇室都将颜面尽扫。再加上太和前殿是议政之所,悬有北嵎太宗手书〃正大光明〃的匾额,素纳清刚之气,向来沾不得兵戈,更染不得秽物,储君当殿滴血不仅前所未闻,更是大凶之兆,恐怕要妨害北嵎日后百年的国运。
苏大学士不知轻重的进言让长孙太后大发雷霆,险险将他革职查办;只是先有包括铁常焕在内的数名朝廷大员屡屡上折,口口声声说要还太子清白;后有惠王一脉观望在侧,虽不赞成,也不曾出言反对;玉阶飞同神武侯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就连最该挺身而出力排众议的北辰胤,也似乎默许了苏大学士的异想天开;长孙太后又气又急,却终是孤掌难鸣,不得已将元凰从游历中途召回皇城。她担忧元凰身世败露,夙夜难眠,一面觉得北辰胤定已成竹在胸,一面又实在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办法瞒天过海。这种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同焦灼在她见到殿上元凰明显消瘦的脸颊的那一刻里,生生化为一个母亲的心疼同怜惜她的孩子从小养尊处优,虽不见得是千依百顺,却也从没让他受过委屈排挤。他前一日还是天朝太子,举手便能号令四方,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下表演一场溶血认父,立时便有杀生之祸,就是街上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有几个能承受这种被疑为无主野种的无稽污蔑。
长孙太后自然不知道,当日从容迈入殿中的元凰心中并没有忐忑不安惊疑不定,而是压满了山壑巨石般深重的绝望同落寞早在返回皇城的半途上,他已经由好友楚华容之手,得知了自己并非太后亲生的事实。他同江修结伴同行,途中遇到来路不明的强人拦路刺杀,正巧有楚华容及时赶到相助。还没等他感激她的仗义援手,华容就拿出吴一针替太后问诊时取得的血样,说明流言,要他当面滴血。他没想到华容竟然质疑自己,江修也觉得此举太过僭越,华容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步步紧逼,只说是为了探求事实。元凰无奈之下刺破了手指,眼见两滴艳红的血珠凝浮在碗里悠悠荡荡,数次相撞交错,却好像互相厌恶似的彼此推离开去,终是泾渭分明。华容捧着碗的手颤动了一下,江修瞪大眼睛不知要说什么好,元凰茫然地抬起头来,听见华容再次强调:〃我只求一个真相,对你绝不会有所不同。〃
多么可笑,元凰暗想,华容只想着他们的友情,却不曾想他北辰元凰除了是她楚华容的好友,更是北嵎的太子,百官的统领,黎民的君主。她只道自己心怀坦荡,说出真相不能干扰彼此情谊的话语来,何等光明正义,何等磊落潇洒。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她又将元凰至于何地,太后至于何地,朝臣至于何地,苍生至于何地!
她又将他的三皇叔,至于何地。
他身边的江修听说是华容收留的弄三平透露了消息,焦急地询问弄三平的去向。一身男装的楚华容眼角微挑,冷哼道:〃被北辰胤抓去,杀人灭口了。〃她语调一转,询问好友:〃元凰,你准备怎么办?〃
元凰坐在地上,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春末的皇城外时常会起风沙,细碎的沙粒辗转穿过树林,沉淀在空旷之处,逐渐堆积上元凰衣物的皱褶夹层,又填满他的发隙耳后,让渡江修几乎以为元凰就打算这样一动不动直至被风沙掩埋无迹。楚华容性急,又连问了数遍,元凰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神透露着无措,语气却是出乎意料地冷静镇定。〃华容,〃他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如何,三皇叔都是我的长辈,你不该直呼他的名讳。〃
楚华容万料不到是这样毫无干系的指责,她还要再说,元凰已经站起身来,想要继续前行,还未迈步,又顿住身形向她轻声道:〃即便有了这滴血,也证明不了我是三皇叔的儿子。〃
江修想要追上去,却被华容一把拉住,目送元凰独自走远。他拔起脚步的时候很是凝重,步点却比往常更为迅捷,好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正被强迫着奔跑。他们紧随其后,无法明白为何元凰如此在意同北辰胤的关系众人所关注猜测的,无外乎元凰是否先皇亲生,他的生身父母与之相比,似乎无关紧要。
经历过归途上的风波,元凰早已明白在皇城中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关系性命的豪赌。他自小在宫中受教,颇能担当,绝非藏头缩尾之人,若是事有亟待,并非没有放手一搏的胆魄。可悲的是他如今既非下注之人,亦非应赌之人,而是稀里胡涂被人做成了赌注放上案板,是生是死全由不得自己做主。他跨进太和殿门,看到大殿正中摆放着金盆,金盆一旁便是先皇出生时留下的脐血,因为年久失了颜色,好像一头棕色的小鼠被蜷封在琉璃块中。他用目光扫过两旁静立的文武官员,他们都极有默契地低下头,滞留在空气中的眼神让元凰想到临终时的父皇,带有诡异的呆滞死气。他仿佛看到无数双眼睛从周围人们的眼眶中脱落下来,在地上弹跳几下,颤颤微微地升起,漂浮悬绕在他的四周,全部转变为父皇充满血丝没有生气的眼珠,定定地望住他,重复北辰禹留给他的最后言语:〃你不是朕的孩子。〃
这一连串的〃你不是朕的孩子〃在元凰耳边炸响,把他卷入记忆中深埋的黑夜,让他惶恐起来。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学习为君为圣之道,这其间所付出的艰辛,所丧失的自由,所压抑的渴望,只用一粒血珠滴落的时间,便可以全全抹杀。那些尊贵,那些荣耀,那些期望,那些他曾以为是属于北辰元凰的东西,原来都不过是〃太子〃这一身份的顺带附赠。元凰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长孙太后,太后方才还充满怜爱的注视着他,却在同他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移开了眼睛。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元凰悲哀的想,可所有人看的又都不是他。他方才掷地有声的脚步开始虚浮,眼前的金盆脐血也融化似的变得胡涂。他拈起金针,终于忍不住将飘移不定的眼光不情愿地移到那人脸上。北辰胤沉静地同他对视,在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大殿中央的时候,微微向他点了点头。元凰闭起眼睛,一针刺下。他刺得很深,一直抵到指骨,指尖的疼痛急蹿至天灵,连带着太阳|穴隐隐作势。他听见盆中溅起细微水花的声音,大殿上随后寂然一片,御医长吴一针如释重负地宣告道:〃相溶。〃
长孙太后此时方绽出笑容,她走下金銮想要拉住元凰的手,元凰却忽地转过身去面对恢弘殿门,只给母亲一个措不及防的背影。太后吃惊地立在元凰背后,元凰双袖一振负过手去,百官勃然变色当殿而立的虽是太子,方才的简单动作里却带有不可错认天子威仪,一时里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小的实时便要下跪请罪。这时却听有人尖声禀道:〃何人可保当殿之上,确是先皇脐血无疑?〃
说话的正是苏大学士,他挺身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看住元凰,显然已将他当作这起宫闱密谋的共犯。元凰并不回避,反问他道:〃先皇崩逝已久,只留下一方脐血。苏卿家既疑有他,却要如何?〃
苏大学士把头一扬,跪进道:〃恕臣出言无状,先皇虽逝,太后尚在。〃
长孙太后闻言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你。。。。。。!〃她话音未落,已被元凰的笑声打断:〃哈哈,照苏卿家如此说,是要我同母后当殿滴血了?〃
苏大学士毫不畏惧,扬声道:〃既然无所遮掩,太子何不一释吾等心中之惑,以绝天下之口?〃
元凰面上已显怒容,眼角存着悲凉,语气却仿佛事不关己:〃好,今日如卿所愿!〃他踏步上前正要拿针,却忽然听见北辰胤沉声阻道:〃太子且慢。堂堂天朝太子,怎可为村野匹夫一言,折坠自身。〃
这句话用词极重,又从北辰胤口中说出,已不是朝臣间的互相倾轧,而是毫不遮掩的贬低辱骂。苏大学士宛若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脸色由红转白,竟气得一时说不出驳斥之语。朝上众人亦是哗然,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正在以眼传意的当口,听着北辰胤压下怒意,和颜悦色地询问吴一针:〃吴御医,苏大学士方才问,你怎知琉璃块中,便是先皇脐血?〃
吴御医本在一旁目不斜视地守着金盆,不料自己竟被推上台面成了焦点。他一时语塞,双手胡乱挥舞一下,咽下一口唾沫,紧声禀道:〃回王爷同大学士的话,皇族留存的脐血,在出生后即刻被匠人灌入新铸的琉璃块中封口置于匣内,每块琉璃的形状皆不相同,无法仿制,一经破封便无法复原。另编有图册存于御医院别馆之中,详绘各块琉璃形状,对照皇族姓名。臣取琉璃之时,曾反复照验比对,方才又是当殿启封,绝无偷换的可能。〃
北辰胤得了回答,转向已经起身的苏大学士,淡淡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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