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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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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面几个人看样子都是市民,没有问几句话都顺利通过。挨着她站的象是一对夫妻。受到好几分钟盘问。问他们为什么两人同去,好象两人同去就有不回来嫌疑。后来日本兵做了个手势,旁边的警察命这两人站到一边,等候处理。 
  碧初镇定地走上前,说要到明仑大学搬东西进城。“他们一起去。”她指指吕贵堂和两辆车。两个日本兵自问自答说了两句,警察说:“听差的。”便放他们过去了。上了车,大家一路都不说话,好象怕人听见。 
  到湖台镇时,碧初命把车帘卷上。街道上人很少,店铺都开门,似乎很平静。碧初问车夫喝水不喝,到了明仑,怕是连水也没有的。两辆车在南大街一间小茶铺停下。茶铺里走出一人,到车前看看说:“这不是孟太太么?您回学校?”碧初一时认不得,再看,认出是如意馆送菜的老王,比原来黑瘦多了。 
  “您下来歇会儿,没大碍的,这儿还平静。”老王说。碧初便下车,走进小茶铺。屋里很窄,只有半间,后面谅是住人的。 
  “怎么今儿个能瞧见您!”老王真诚地高兴,“先生们都好?都走了吧?您瞧,我卖点茶水,找点吃儿。” 
  “如意馆关了?”“原先掌柜的还想拉扯着,日本人不好伺候,就关了门,各奔各的去了。说真的,大学一搬,这一带人可失了活路,日子难呵。凑合著过。能活下来,就不易!”老王一面说,一面沏茶递水,两个车夫蹲在廊檐下喝着。 
  碧初想起广东挑。可不是,老王活着,就算不错。她坐了一会儿,给老王两块钱。老王反复说:“您也南边去吧!早点儿带小少爷南边去。我们还有个盼头。”黑瘦的脸上要做出笑容,倒象要哭的样子。 
  明仑大门有日本兵把守,一个中国人陪着。碧初拿出通知就让进去。车夫刚拉起车要走,又给挡住,叫他们搬什么东西去,车夫说讲好拉来回,那几个人不理。碧初担心车夫安全,争了两句,那中国人吃惊地看看她,低声说:“会放回去的,快别说了。”碧初无奈,只好下车走进大门。 
  夹道树木已落尽叶子,路面扫得干净,连路边杂草也拔得精光,小溪近岸处结了薄冰。树、路、冰都是光秃秃的。走了一段,碧初离了大路,绕过子弟小学,从小山上翻过去。山上枯草盘结,原来的小径几乎堵塞了。她小心地登上坡顶,就见方壶、圆甑两座房屋,门窗紧闭,门前路上铺满枯叶,已是多时无人走了。贵堂及时上前开路,碧初不顾拦路的藤蔓,加快脚步走下坡来。阶前半枯的蓬蒿高可及门,落叶把台阶埋了一半,虽然有初冬上午的阳光,却驱不走几个月积下的荒凉和凄冷。 
  因为四周太静,开门的声音似有鬼气。碧初轻轻走进,百叶窗关着,室内很黑,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扑面而来。碧初试着开灯,竟还有电。光线暗而惨淡。各房间还是走前收拾的样子,挑剩的家具堆在屋角,已经尘封,空中蛛网拦路,罩了碧初一头。碧初捡去蛛丝,顾不得看,径往花园。过道门里一团白东西,呲的一声,吓人一跳。“小狮子!”碧初马上意识到,柔声唤着,小狮子仍然发出战斗的呜呜声,退到猫洞前,转身窜出去。碧初开门出来,不及管猫,先到花园。转过几丛丁香、迎春,那花坛有樱桃树遮挡,还有冬青树墙,高而严实。便照李宁明信上所说,认准了花坛西北角的一块砖,轻轻一推,果然松动,用力移开,拿出一个小小油纸包裹。不顾脏净,忙藏在外衣里。这才左看右看,见满园萧瑟,阒无一人。快步走向厨房小院时,觉得从秦家移来的荷包牡丹,也已经枯萎了。 
  碧初刚到小院,忽然门铃声大作。全栋房子都响起回声,震得她心慌意乱,忙划着火柴,点燃纸包,偏因潮湿,几次都刚燃便熄。铃声歇了片刻,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时火已燃着,因对贵堂低声严厉地说;“务必烧净!”自己往前面开门。 
  门外站着李涟,矮胖身材如旧。只脸上神色沉重,一反过去笑嘻嘻的模样。碧初抚着胸口,放下心来。这李涟和他的家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李太太信仰一种奇特的教派,类似会道门,李先生也受影响。似乎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大讲因果报应的奇闻,明仑校方曾有意解聘,弗之因他在明史方面有精深研究,为之斡旋,维持下来。这次派他协助留守,颇出人意料。 
  李涟见无坐处,站着叹道:“总算应付到今天,没有出大乱子。再过几天,我们就离开了。我恨不得马上往后方去,——老太爷还好?” 
  “脾气坏极了,心情不好。”碧初苦笑,“本来谁又能心情好呢!” 
  “老太爷又不同。”李涟认真地说,“一生为国奔走,现在亲身经历了沦陷,老人怎么经得起。——听说要迁都重庆,是这里日本人说的。”上海已经沦陷,迁都是意料中事,碧初听了还是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偏安江左也不可得。还得逃,还得躲!好在中国地大,有地方逃。”李涟说:“日本人打算速战速决,没有那么容易。” 
  “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弗之来信没有提。”“总得到昆明后安定下来再说。”李涟沉吟一下说,“走时让内人和孟太太一起,好彼此照应。好不好?”“那当然好。”碧初微笑。“出门的通行证由日军办事处发,不让我们办。就在图书馆地窨子。上面住着伤兵,常往外拉死人。体育馆养马,能看见操场上遛马。带的人呢?怎么没见车?”碧初说了情况,李涟说他派人去湖台找车,让吕贵堂随碧初去开通行证,“有时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伪军或伪保甲长。”李涟苦笑,告辞了。 
  这时小狮子不知从何处钻出,跳到碧初脚下,仰头凄凉地大叫。它瘦多了,长毛结皱成团,脸变尖了,那厮杀面目已换了温顺的表情。“什么吃食也没有。”碧初苦笑道,俯身摸摸它,“你怎么活过来的?等会儿跟我们进城,别再逃走了。”它就前前后后跟着碧初,在脚底下绊来绊去,不时仰头叫几声。 
  碧初先检查了那纸包确实已烧净,只剩下一撮黑灰。又到书房检点些字纸交给贵堂烧。自己到了卧室。这是方壶中最舒适的一间房,她在这里度过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十多年来弗之的学问事业年年精进,嵋和小娃都在这里出生;峨初到方壶,比现在的小娃还小。室中件件家具都是她精选心爱的,大都已运走。剩下镜台因形状不规则不好装车,现蒙着白布套子靠在墙边,象是已经死去。那椭圆的大镜子映照过三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各种憨态,也映照过自己青春的流逝。“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住在这里。”碧初想,有一种前途难卜的浓重的凄凉之感。差可安慰的是总算烧了那材料,也总算又看到方壶。既然来了,总得带点东西,把镜台运走罢,再挑几件一起运。可谁还有心情临镜梳妆呢! 
  碧初收拾好,出门往图书馆去,穿过方壶后面的小树林,见倚云厅外拦着铁丝网,只好顺着铁丝网走。到大礼堂前才见人口,两个日本兵站着,碧初心又咚咚乱跳,她放慢脚步,一会儿镇定下来,顺利地到达图书馆。 
  弗之原来在图书馆地窨子有间研究室,碧初曾带嵋和小娃来过。有时去楼上借文史方面的书,也往那间屋子去看看。现在不知什么人占着?她走进地窨子的边门,抬头见盘旋上升的楼梯,忽然想起前不久嵋和小娃在这里跑上跑下,他们从门前饮水处吸一口水,赶快跑上楼从上面吐下来,两人笑作一团,于是受到申斥,图书馆这样肃穆的地方怎容孩子胡闹!这时碧初悯然地抬头看,四周显得阴森森的。 
  一个日本兵在甬道门口定睛望着他们。她猛省地不再张望,忙找到办事处,说明来意。那绷着脸的小军官立刻开了通行证,朝她一扔。还好没有落到地上。 
  她们出来走过体育馆,远远见一伙兵拖住一个人一面大声嚷叫,把那人绑在操场旁的柱子上,那原来是挂彩旗用的。十几个人转眼站好队,一个一个轮着大喊跳上去打,那人发出撕裂人心的喊叫,使得周围的凄凉景色更添了几分恐怖。 
  “唉,”碧初脸变白了,回头看看吕贵堂,又低头用力放稳脚步。 
  “幸亏办好证才瞧见打人。”吕贵堂想。低声说。“三姑别怕,别怕。”体育馆边的路好象特别长,那打人和被打的呼叫撕裂着寒冷的清新的空气,许久许久刺痛碧初的耳鼓。 
  因为找不着车,碧初只好坐在拉家具的排子车上,用手拉着草绳上了几次才坐好。吕贵堂则找了一辆旧自行车骑着。 
  天空灰暗零星地飘下细细的雪花和霰珠。拉车的父子二人很费力,吕贵堂不时从后面推一把。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和玮玮差不多大。脚上一双破鞋不合适,走一段提一提。车夫指了几处说,这儿接触过,死了不少人。车过双榆树时,“您瞧!”车夫指着破烂的巡警阁子,“这儿死了十来个人,有吃粮的也有过路的。 
  碧初眼前出现了广东挑红白相混的脑袋,耳边还响着日本兵的呼叫,她用力抓住镜台的一条腿,稳住不要摔下去。 
  “不少人往西山那边跑了。我有累赘啊!”车夫低声叹息。 
  “奔哪条路?”吕贵堂兴奋地问。 
  “听说先上妙峰山,几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打一家伙。” 
  弯着腰用力拉车的孩子回头看,眼睛在暮色中打闪似的一亮。 
  吕贵堂不知妙峰山在哪儿,只觉得能和外边相通,就有希望。碧初想,卫葑、李宇明也许就在那里活动。今天烧掉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总算为抗战做了一点事。有些安慰。这几个出身、环境、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这时精神聚注的中心是一样的。在这阴沉的道路上,有一种亲密与和谐。 
  车过西直门,简单的盘查把妙峰山冲远了。他们都沉默下来。 
  霰珠随着暮色愈来愈浓密了。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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