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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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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蓬蒿已除去,显出弧形的“岸”。玮玮铲土,堆成各种形状;方的是楼,长的是飞机制造厂,圆的是碉堡。嵋和小娃帮着搬鹅卵石,小手不断倒换着把石子堆在土丘边,然后受命装日本人,玮玮装中国军队,一阵机关枪把一以当千的日本兵打得落花流水。 
  “躺下!躲下!你们都死了!”玮玮得意地大叫,两个孩子不愿躺在地上,愣愣地站着。 
  “我要发一个战报!”玮玮大声说,“公公看了一定高兴。歼灭敌军两千人!” 
  “我们来写战报吧。”嵋机灵地拉着小娃的手跳过小沟,跑到楼台下。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躺在大太阳下的泥地上了。“这儿有纸笔。”她敏捷地从抽屉中找出纸笔,坐下来写。又抽出几张纸给小娃,“你也来。”玮玮便不深究装死问题,一同来起草战报。经过三方讨论,拟出战报如下:“香粟集团军总司令澹台玮率将孟灵己孟合己击毙入侵日寇两千人。”嵋又说,“你也代表一千人。”遂将笔轻轻一提改为三千。小娃高兴地看着小姐姐有偌大本事,大声喊;“打赢了!打赢了!” 
  三人正玩着,有人走上台阶。原来是绛初和炫子,刘凤才挑了一大挑书报杂志跟在后面。“你们孩子们在这里!”炫子说:“妈妈,告诉他们吗?”绛初看见玮玮满头的汗,心浮气躁的样子,有些责怪,绷着脸不说话。炫子遂又说:“玮玮你这样大了还玩打仗,小娃玩玩还差不多!”“要不是打日本人,我才不玩这个。”玮玮说。绛初乃道:“你十二三的人了,领着弟妹在大太阳底下折腾什么!如今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巡警通知说让把有一点犯禁的书报都烧了,过几天说不定要搜查。你们都懂事了,烧了什么,不能说,也不用跟公公说,他要生气。”这时刘凤才已经在楼前路旁坑里点起火,把一堆书报抖落开放进火坑。玮玮才明白这坑的用途,呆呆看着火苗窜起来,吞食着周围毫无抵抗力的纸张。其中有不少是历史书,凡有日本字样的都拿了来,还有三民主义,孙中山讲演集等。烧着烧着,刘凤才拿起一大张纸投入火中。 
  这纸好熟悉!玮玮跳过去一把抢出来,果然是他画的地图,外国军队侵略图。 
  “怎么烧我的地图!”玮玮生气地抱住这张纸。 
  “是我拿来的。我是要和你商量的。”绛初尽量放轻了声音说,“凡有一点可能惹事的书都烧,何况你这明写着侵略的地图。好孩子,以后打走日本人,咱们再画。”绛初伸手拿那张图。玮玮退后一步不给,说:“日本人为什么要管我们家的事?”炫子冷笑道:“这就因为我们是亡国奴!”“亡国奴!凭什么说我是亡国奴!”嵋和小娃站在凉席旁边,嵋拉拉他,轻声说:“因为北平让日本人占了呀。” 
  正闹着,弗之夫妇从柳树下走出来,小娃忙跑过去拉住碧初的手把脸藏在她身后,碧初的一件家常墨绿绸衫马上湿了一片。嵋也泪莹莹地靠过来。弗之走过去拿过玮玮手中的地图,说:“你爸爸不在家,靠你照顾妈妈姐姐,该帮着料理,不该生事,北平保不住,怎能保住一张地图!烧了这张图,以后收复真正的土地。”又从待烧书报中检出一面青天白日旗,“这也是要烧的了。”说着把旗覆在图上,郑重地放在火中,肃立静默。众人不觉都肃立,默然看着火舌缓慢地吞噬着旗和图。图的纸边卷起来,黑色的纸灰竖立着,火舌过去许久才落下。旗当中的白日烧着了,火苗在燃烧的太阳下也是白的,几乎看不见。刘凤才用木棒捅一捅,那白日渐渐化为灰烬,火苗在青天上爬行。 
  “不肖!不肖子孙!”弗之痛心地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眼泪从玮玮好看的眼睛中夺眶而出。他让泪水肆意流着,并不去擦。他是在极正规的教育下长大的,深爱家庭、社会和自己的祖国。祖国在他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而他却不得不目视这样的焚烧,不得不参加这样的对亲爱的古老的北平城的祭奠,不得不忍受对他自己和祖国尊严的践踏! 
  绛初揽过玮玮来,抚着他的手,眼看着旗和图俱都烧尽;对弗之夫妇说:“告诉峨整理西小院的书了,好在你们城里书不多。——学校里怎么样?”他们急于谈话,都到楼中站着。 
  “二姐,弗之就要走了。”碧初温和地说,”“还要和爹商量。”“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绛初说,“学校的人都得走。留着真变亡国奴!——你们还算好,还有个商量。子勤说走就走,哪里有什么商量!” 
  “学校已经迁往长沙了。我后天动身,先到天津。”弗之温和地说,“子勤兄走得急,处在战时,真不得已。他们公司安顿妥当,必然要接家眷。”“我们也先不走,一个人行动总方便些。”碧初轻声说。 
  绛初不语。一会儿才问:“东西都搬进城了?”“搬了一部分。柴发利跟着照顾,慢慢收拾吧。”“小狮子呢?”小娃问。碧初弯身看着小娃慢慢说:“正要上车,它从口袋里挣出来,跑回屋去,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丢了?”小娃眼睛里盛着泪。碧初安慰道:“还有李妈在,李妈会喂它。”小娃和嵋互相看了一眼,互相鼓励忍住眼泪。他们懂得,在这样的时刻,一只猫实在微不足道。 
  “子勤兄和弗之离开,是天经地义的事。”碧初仍向绛初说,“咱们走也只在迟早。最要商量的是爹——。” 
  “爹?爹七十多岁了。还能拿他怎么着?”绛初说。 
  “我们想,舅父必须离开北平。他虽年迈,多年不参加政治活动,但他早年参加革命和后来与蒋的不合作,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难保日本人不想利用他的名声。”弗之说了,又加道:“子勤兄也曾说过,说北平若有失,舅父最足忧心。” 
  “话是如此,”绛初知道弗之的话有理,“行动起来,种种不便,恐难预料。” 
  绛初的话也有理。三人等烧完了书,命把后园锁了,孩子们不准随便来。估计老人午睡已起,便往正院上房来。吕老人听到弗之要走,嘉许地说:“好。走是当然的。一个接一个越快越好。”“这几天津浦路正通,以后恐又有变化。我和庄卣辰一起到天津,卣辰留在天津,我在那儿结伴往济南转车。”“好。这里三女和二女可以彼此照应。”老人点头,忽然咳起来,莲秀上前捶背,递痰盒,漱口,一系列动作熟练敏捷。 
  弗之看着碧初,碧初说:“他最不放心的是爹。我们想,爹也应该离开北平。不然太不安全。”“我就不必讲安全了,饭袋而已,平安贮存了,意义也不大。”老人微笑地说。 
  “舅父应该考虑离开北平,仰人鼻息的生活,恐难忍受。”弗之试着说。老人忽然想起来,说:“以前亮祖不止说过一次,请我到昆明住一阵,赏蜡梅花。总想着要去的,一年年拖下来。现在要逃难,——其实到云南办学校也不错。”“是啊,大姐那儿正好住。”绛初搭讪着说。 
  “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老人仍微笑说,看看两个女儿,“只要你们两个还在家,就先凑合著。弗之的意思么,我知道了。” 
  “爹说,不知哪里更近,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初在房里替弗之收抬行装,在好几件衣服上设计暗袋,交给赵妈去缝,心里想着老人的话。弗之似乎有点明白,他想想,只说;“我担心你的担子太重。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只好看开些。做儿女的,尽心便是。’” 
  碧初盈盈欲涕,弗之知她并不全为老人。因说:“此去长沙一切都得看战事情况,才好定夺接你。估计不会太久。”这时刘凤才在帘外说:“卫少爷和凌老爷来了。”弗之、碧初甚为惊喜,弗之走以前,正要见这两个人。 
  他们迎出来,见凌家翁婿已进月洞门。京尧一下子拉住弗之的手,卫葑叫了一声五叔,各人神色都有些凄然。到房中见了碧初坐定后,互述近日情况。京尧一家一直在德国医院,前日方出。“出来看见满街日本旗,真觉得是换了个天下,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叹,“蘅芬和雪妍都很好,只是记挂卫葑,卫葑前天刚回家,这样大的事变,几天不在家中,倒叫家人悬念。”京尧说着责怪地看了卫葑一眼。卫葑只作不见,对弗之说:“庄先生的实验到底做完了。得到难得的数据。这点庶可安慰。” 
  说起孟、庄即将离京,弗之问京尧有何打算,京尧沉吟地说:“国家有难,象我这样无用之人也思报效,且我世居北平,倒是想往南边看看。只是蘅芬想着若是离开我们那个窝,不知要受怎样折磨,能活几天。”碧初说:“生活里没有受不了的事,只要习惯了,便好。”“就是怕习惯不了。”卫葑略带嘲讽地说。京尧又看看他,对弗之说:“据缪老看,什么地方都没有北平安全。这样的文化名城,任何人不敢轻易破坏。任何人在这城里,都可以托庇,受到遮护,如鼠在器旁。何况我们不是鼠,并不做有碍他们的事,我还是教我的书,老实说,我也觉得要改变我的一套生活习惯。很痛苦。” 
  “日本人会让你这样逍遥?”弗之和京尧是多年老朋友了,深知他的生活习惯并不复杂,不过是悠闲二字。这悠闲的情调和北平城很相配。长长的小胡同,悠悠的鸽哨声,二十四番花信风伴着挂得高高的鸟笼子,仿佛到处都渗出这样一种气氛,把久住的人都熏得透透的;这些人又熏染着北平城。形成一个看不见的网,很难钻出去。“你以为就能平安无事等着么?” 
  “我等着,我是要等着我们的军队打回来。”京尧真切地说。 
  弗之站起身,走到京尧面前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或者和卫葑一起走。下学期明仑聘你任教,开什么课都随你。你今年四十六岁,以后的日子就用来等着么?” 
  卫葑也说:“我一直和爸爸说,还是应该离开北平。岳母和雪妍先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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