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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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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他病重时,吴为也只是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哭哭啼啼、口舌生疮……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甚至陪着他一起生起病来。可这有什么实际意义?闹不好,他不但养不好病,还得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他们的关系日渐恶化以后,她更是逃之天天,把他丢给了小保姆。

胡秉宸是一个不能忍受重复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尝试花样翻新、图谋改变,小到家里一个摆设,大至革命生涯。

可是,谁能像吴为那样善待他,宽容他?谁能像吴为那样好对付,或是说像吴为那样便宜,几句软话就能让她放弃一分钟前还誓死坚持的原则?……

胡秉宸再度约会吴为。说到底,他们曾经是夫妻,在某些方面有过不能否认的、白帆永远无法得到无法体味的幸福时刻,但再不会有燃起大火的可能。

正像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不能满足他于天伦之乐、至尊至贵的感觉,他不得不时常回去,与白帆共叙吴为没有的“过去”,或是回放一段老温存,感受一下对至尊至贵的敬畏……他们毕真像一个只为爱情而生的男人。

能让吴为倾心不已的男人,这一生也只碰见了胡秉宸这一个。

他常常偷出家门,给吴为打个长长的公用电话。“……今天白帆又跟我大吵大闹,我去看朋友买了点儿香蕉,她说是我给你买的……”

“你让她给那个姓丁的朋友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不就行了?”

“那她电可以说我买了两份儿,给姓了的那份儿不过是障眼法。”

或在电话里抱怨:“家里好几个朝阳的房间,却把我一个人撂在朝北的小屋里,半躺在那张竹躺椅上咳嗽吐痰……一个人!”却没有说他只不过白天待在那个小屋,晚上还是睡到白帆那个朝阳的大房间去,并在白帆那张床上重拾性爱。电话那头的吴为,暗暗伤心垂泪,忘记了胡秉宸的无情无意……说些毫无把握的安慰话:“要是有什么困难,急需帮助就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而为。”

怎么帮助他呢?现在他们真是一筹莫展了。不像二十多年前,至少他们还有健康的身体,能到外面约会,打得动官司,对付得了白帆的种种计谋……现在他们都不行了,只有白帆还行。在防范、整治他们的时候,白帆的生命力还是那么旺盛,一如当年。

吴为又能常常听到他那略微颤动的声音,那是只有与可心女人碰撞时才有的颤动,是绝对可以引起共振的颤动,“……我想你,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我不能忘记你对我的爱……不能忘记……我非常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声音里满是委屈,满是知道再无可能挽回的绝望。像是真正的绝望,与刚刚复婚时充满生机的声音判若两人。

说是“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但如果上帝再假以十年,他绝对不会回归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开辟新的领域。女人们照旧对他兴趣有加,不会因一个吴为、一个白帆,甚至千万个吴为、千万个白帆的下场而裹足不前。

可惜胡秉宸没有这个时间了。除了这两个女人,再没有一个女人肯向这个曾经卓越的男人投上一瞥。多少更加光鲜的女人,熟视无睹地从胡秉宸身旁经过,让他痛感青春一去不返,让他只好因陋就简地接受这两个老女人。

吴为着急地说:“希望他们对你还好。”

“不过照顾照顾我的生活而已……我常常梦见你,那天梦见我们待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院子里有假山、水池,水池里面有鱼,还有很多鸟。北屋很大,但是我们不想进去,因为院子里的景致很好。我们挽着手在院子里散步,看水池里的鱼。后来看见许多人在水池里游泳,我问,这些人哪儿来的,是不是外人?你说不会,都是熟人和朋友。我们后来看到两只鸟,一只猫头鹰,一只人面鸟身……然后就醒了。”

该不是带着吴为回了胡家的老宅子吧?

胡秉宸没有撒谎,他真的常常梦见吴为,在梦中他们还没有分开。

“真想和你一起,到二十多年前我们恋爱时候去过的地方再走走。”

吴为答应着,可是她不敢了——要是胡秉宸一激动躺倒在那些地方,白帆还不杀了她?

她还有勇气吗?像当年那样,就是坐牢、杀头也在所不惜?不,她没有那个力气了,她老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有时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在电话里互相叫着彼此的名字,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气不好的时候,胡秉宸就给吴为写信——亲爱的:

欧阳修有一阕《浪淘沙》,两节共十句,我选了五句并成一节,并且改了几个字,如下:

聚散苦匆匆,此十艮无穷。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夜夜梦中。

你是一个伟大的情人,也是一个充满魅力、十分美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千万个中也再找不到一个了。

我准备给你订一份“小参考”、一份《报刊文摘》、一份《南方周末》,这样消息基本上都能知道了。都订到年底,请注意别订重了。我订妥后会通知你起送的日期。

你永远的仆人亲爱的:

你十分明显地憔悴了,比离婚前判若两人,使我吃惊。希望你好好安静地养些日子,恢复往日神采。头发自得多了,找好的美容师整理一下吧,人还是要精神起来。吃点补药,如参。

我们这番别离,请你看到另一面,过不了几年,我可能行动都不便了,那时你会懂得,及时分开,会使你减去许多麻烦事,包括处理后事的那些厌烦事,所以还是这样为好,希望你迅速把身体恢复起来。永远爱你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还没有分开,晚上睡在一个没有墙的棚子下的大床上。周围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仿佛意识到是在颐和园。夏日的风,凉而舒适。你静静靠在我的怀中,在说些什么。有个人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房子在xx街xx号,找xxx,他会给你们钥匙。”我意识到我们分居两处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对他说:“今天太晚了,天亮再办吧。”那人就走了。之后又过来一个人,手拿一束花,在我头上举着,我伸手接下来,他又走开了。这时我发现我们处在“IN”的状态中,而且十分欢畅。你说:“以后我们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住一阵儿。”我说:“只是不太安全了,会有人来骚扰我们。”这时梦就醒了,但人仍然处在“IN”的欢畅中,时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

梦,常常暗示一个人(现在、过去,甚至幼年)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东西,你记得我过去给你写的那个小曲《疼》吗?

都是我们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如在眼前。

永远爱你的秉宸好像他们从没有过那些庸俗不堪的争吵,好像他们重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恋爱时光。

不过,只是“好像”而已……

吴为明知这样对不起白帆,也曾拒绝胡秉宸的电话,一听是他的电话,什么不说就放下。

也曾拒绝过他的情书,对他说:“别再写信了,和白帆好好过下去吧,我们的感情之所以破裂,还不是因为你有太多的女人?现在她能给你这样一个回头的机会,你该珍惜,别再重蹈我们不幸的覆辙。”

可是胡秉宸的电话或信件就像大麻,明知不可为又不能拒绝,吴为甚至暗中企盼着这份像是“吸毒”的快感。靠着这个“吸毒”,苟延残喘地过着被胡秉宸说不上是丢弃,而又不能不说是丢弃的日子。

他们或是什么也不说地偎依在沙发上,像冬日里的两只老鸟,偎依在残阳下的寒枝上。

说什么呢?几十年里,好话、不好的话,早已说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多说,什么话题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胡秉宸更是闭着眼睛,享受着仅仅坐一坐的乐趣。他没想到,如今是一坐也难求了。他们的会面,也常常是败兴的。可也不能怪胡秉宸。这里真不再是他的家——

所以电话铃声才会那样突兀,响得那样惊心动魄;

或是有人敲门;

最要命的是,还得时不时看一看时钟,必须抢在白帆回家之前,回到他和白帆那个家……

每每十一点钟敲响的时候,胡秉宸都不得不从沉迷中醒来,也每每重复着多次说过的话:

“与你相识近三十年,每次看见你还是神魂颠倒,实在没法儿忘记……你的素养,你的风度,你的气质……这是多年文化、文明陶冶的结果,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与你匹敌。”

吴为相信胡秉宸此时此刻的真意。

可也注意到神魂颠倒的胡秉宸不时溜向时钟的贼眼。

于是吴为感到他越来越委琐。

她不明白,他怕什么?他们之间又没有发生任何越轨的事情。

到老,吴为还是不懂做戏也能使人欢愉的道理。

“那你为什么么和我离婚?”胡秉宸谈情说爱的时刻,是最不设防的时刻,她本以为借此可以探知这场情殇的秘密。可是十一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胡秉宸已经清醒。清醒的胡秉宸,是任何人也无从了解、把握的胡秉宸。

“生活的具体、琐碎,会毁坏我们的情致,还是这样更好。”

胡秉宸的搪塞倒也说得过去。他们现在可不就是相敬如宾?再不会因为一只茶杯放得不是地方而翻脸无情了,反倒成了自古以来,男女关系最佳模式的一个诠释。

“这不就是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不要结婚,做个情人可能更好,可是你不听。现在这样有什么;好?你不又得偷偷摸摸过日子!”

胡秉宸低头不语。吴为一笑,她不再沉湎于讨论。可从前她并不明白,一个喜欢讨论的妻子,是不讨丈夫欢喜的妻子。一切都已完结,她还多说什么?

偶尔,胡秉宸还会峥嵘一露:“要是你能把我们现在的恋情写成小说,那就太动人了。”

吴为说:“恋情?可是你还爱我吗?”

胡秉宸不敢回答。

“如果白帆看到这本小说怎么办?不是义得军阀重开战?”

胡秉宸说:“我就说,那都是作家胡编的。”

只有对吴为,胡秉宸才敢这样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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