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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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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么好不来?”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l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何妨做志愿军呢?”“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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