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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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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也可以想象,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种痛楚。后来在古装电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
耳机里面还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你晚一些五点钟去,就不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远,她是走去走来的,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道:
“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乔,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弄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罗,又说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个人做出一桌酒席来,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腾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这个时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实在过得勉强得很。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几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钱——匡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丰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是敷衍人,一班小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桌的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都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
剩下的只有侄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寡妇沈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子。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和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外。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灵异。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叫紫微。她辈份大,在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微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霆谷问了声:“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微向沈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罗!照规矩,长一辈的还要加倍罗!”沈太太轻轻地笑道:
“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头给他们家的佣人,不是一样的?”
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微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年,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这样的!”
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气。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沈太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多应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试着,没用碱水泡。”
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势,向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蹲了!还有晚上没电灯这个别扭!”
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地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太道:“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
“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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