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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2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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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好,地方也大。”炳发老婆说。“等姑奶奶娶了媳妇,多添几个孙子,也是要这点地方。”
  “那还有些时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什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她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
  “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她嫂子喃喃地说。“到时候姑奶奶可要打听仔细了,顶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
  “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
  “就是这话罗,”她嫂子轻声说。“最难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发老婆问。
  “看不懂。”阿珠笑着说。
  “这丫头笨。”她母亲说。“还是妹妹聪明。”
  “来,来给姑妈捶背。”银娣叫那小女孩子。“来来来,”她拉着她摸了摸她颈项背后。“嗳哟,鲇鱼似的。”
  “洗了澡来的嘛。”她母亲说。“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
  “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她母亲说。“你给姑妈做女儿好不好?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银娣说。阿珠把桌上的高脚玻璃盘子送过来,她抓了把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裤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几点了?”他说。“我们早点回去,晚了叫不到车。”
  “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他老婆说。
  “现在城里冷清,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
  “对过的店都开不长。”显然他们夫妇俩常用这话安慰自己。
  “对过哪有汤团店?”银娣说。
  “喏,就是从前的药店。”她嫂子说。
  “药店关门了?”
  “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
  “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碴。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炳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做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哪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了。”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弄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弄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弄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着,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仿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着,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粘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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