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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2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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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扣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
  “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四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钱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吓!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
  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
  “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像插着一把小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往下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
  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
  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沙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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