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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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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整在一怔之后快步走到王嘉所站的地方,他不敢攀上去,只抱紧了旗杆,向城外远眺。那边是从前宽平的驰道,而今已是蓬蒿齐膝,乱草蔽眼。算来足有两个月无人能进入长安了。自从杨定在被掳三辅民的内应下攻阿城不遂后,燕兵去了惧意,更是猖狂。偏又逢上姚苌陷新平,断掉了长安最为重要的粮草来源,再无颗米入城。杨定等将虽依旧英勇,可兵丁们一日日的孱弱下去,也难以再战。可此时,那久无人迹的驰道上,飞尘如线,将日光遮得乍然一暗,已是渐渐逼来。张整已是惊呼出声:“叛军!”

在他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显然也有不少城头守军发觉异样,于是校督们喝声四起,兵丁执着叉竿,钩枪,搭弓上箭,四下里满是焦躁的面孔晃动,顿时更热了三分。在一片忙碌中,王嘉却屹立不动,两眼出神的向着天上望去,突然玉帚向天上一扬,道:“是那边!”

张整这才发觉王嘉看的,并不是城外,反而是城的上空。那里有群鸦叠翔于赤色的云气之中。鸦雀们只在一个地方久久盘旋,看得略久,就有它们是静止的错觉,象是一大把撒上了喜柬的黑汁。

“这是甲兵入城之象,长安只怕不能终于此年了。”王嘉低沉的声音,在备战的喧闹中轻如浮尘。

“不,这些乌鸦从去年就开始在这里了……”张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王嘉伸手,在张整肩上一拉,张整猛然发觉自已经站在与王嘉齐肩的墙上,他向下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险险惊叫出来。直到发觉王嘉的手端如磬石般抓着他,方才能定下心细看他所指的方向。那一团红云有些奇怪,此时烈日当头,并非余晖满天之时,从哪里来的红云?他发觉那云分明是从城中蒸出的,起先看是一整团绯色,细瞧时,却有着如赤墨般的污迹,郁圆形,象是……狸皮斑!

张整顿时想到:“这是杂气,是屠城之气!”他脑子里顿时一片茫然。[下载TXT提供并整理!欢迎大家的观看!·电子书下载乐园—下载TXT]

“正是!”王嘉仿佛读出了他心里的想法,眼神倦怠寂落。

“王仙长!张待中!”守城的将领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恭敬地行下礼去,道:“白虏再有三刻钟就会到城下了,就请仙长和待中代为禀报天王吧!”

王嘉颌首,提了张整跳下城来。张整道:“好,我这就回宫去,将军请放心御敌,援军一时半刻就会上城来。”二人正欲走开,那守将突然跪下,向王嘉磕头。“王仙长,这次我们还能打赢,是吧?”他抬起头来,黑瘦成一团的脸上尽是希翼之色。王嘉凝视了他片刻,叹息一声,道:“天意必不负于人。”便不理会那还在疑惑的守将,下城而去。

二人下城骑了马匹,便沿着桂宫往西而去。经过华阳街口之时,那甜腥味更为浓郁,象是一整块沾乎乎的棉絮捂上了口鼻,让人呼不过气来。张整禁不住加快了鞭,王嘉五指伸直,半空里便张开了一道光幕罩住二人,那股气味,倾刻淡了很多。两人向着华阳街看去,都有些怔忡失神。

一只黄狗从空荡荡地街上跑出来,咧着满嘴闪亮的牙,浑身的皮毛金灿灿的。它显然是觉得那光幕十分怪异,因此冲着二人狂啸起来。二人不理会他,愈增其怒,张牙舞爪地狂冲上来,却在那光幕上撞得头脑发晕,摔跌下去。

它爬起身来,抖擞得毛尖乱颤,吠个不休。可两马已去得远。它悻悻甩着尾巴往回走去。

不多时,它熟练地找到一座台阶。那阶上石块早已零散,一簇簇茅草茂盛无比,以一种愤怒骄狂的气势占据了数亩的地面,让它钻起来也觉得吃力。它埋头往土里刨去,突然后脑上一凉,眼中发黑,便重重倒地。

陈辨从草堆里爬出来,就觉得头晕目眩,想是趴得太久了些。他上前拧起那只狗,手上一沉,方才还凶悍无比的畜牲,这时却已成为一团肥硕多油的肉。他伸袖子抹了把脸,笑起来,这一整日的功夫,终究没有白费。他四下里转了转眼,将狗塞进一只布袋里,用件破衣裳罩着,一步三摇地走开了。

回到家中,老远就听着婴儿啼哭声,还有小孩在叫:“奶奶奶奶,好饿好饿呀!”老板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娃呀,再忍忍吧,没东西吃了!”“你这老虏婆,”有什么东西被砸烂在地上,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你分明还留着有些粟米的,拿出来!”

“你敢这么和我娘说话?”“怎么了?不成么?”老板娘叫道:“别吵了,留着点气力吧!”

可里面已经是摔碗打盘乱成一团。

陈辨在门外咳了两声,里面静下来,一个红着眼的年轻媳妇开了门,见是陈辨,也不说话,转了身就往里厢去。陈辨进来,嘻嘻笑着扶起满地打滚的小儿,笑道:“看陈爷带什么东西来了?”然后便解开袋子,黄狗的头摔在了地上。

小儿笑起来,青年汉子怒气顿消。抱着婴孩的老板娘情不自禁地揉起眼睛,连要钻进里厢去的媳妇也住脚转身看来,一家子全都舒了口气。老板娘忙道:“多亏陈兄弟了,来来,小三儿,赶紧洗剥了去。”

“嗯!”青年汉子赶紧将狗背上身去,媳妇也来帮忙,叔嫂两个都跟没事儿一般往厨房去了。老板娘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心些,别让人家闻了味儿。”陈辨疾忙道:“让对面宋家嫂子也来吧!”老板娘听了似乎有点犹豫,陈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怜的,况且雨雨吃过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过来!”老板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断他道。

“来了来了!”

一只褐黄色的土钵带着被火烧透了的红晕被重重放在了案上。环案而坐的十来双眼睛全都亮得发光,盖子揭开了,浓香伴着腾腾热气,将人们熏得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十来只筷子全向那油汤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热闹。

这时也没有什么长幼尊卑之分,抢着夺着,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个开头,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顾烫,径赤手捞了起来往嘴时塞去。虽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却个个飘飘欲仙。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钵里眼见要空了,陈辨方才顾得上看到宋嫂坐在边上,抱着怀里的有气没力哭的雨雨,一声不吭。他拍拍头,骂自己忘了,连忙抢下几块大盛在碗里捧给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将雨雨从她那里抱回来,自己拍着。

宋嫂极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进嘴时去,噎得两眼发白,好一会方才能缓过来。她慢慢舔着唇,再往那钵里看。见钵不知何时已经被打破了,只余下一口残汤还能盛在半边破片上,被陈辨用小调羹舀了,喂给雨雨。雨雨含着调羹竟不敢放,呜呜地哭着。

直到这时,宋嫂方才能够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陈兄弟,这肉,你是从那里来的?该不会是……”说到这里,面色已经一阵阵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陈辨忙道:“旁人不知,连你也不信我么?我是情愿饿死也不会吃……嗯,那个人肉的。”

“是么?”宋嫂看着陈辨的眼睛,好一会,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极低声问道:“听说现在外头人肉又涨价了,是么?”

“是!”朱家的一个儿子道:“说是一斤得两百铢钱呢!”

宋嫂子听了这话,抓紧了胸口上的衣襟问道:“可这肉,倒底是……”

“是狗肉,陈兄弟今儿出去了一下午,晒得脸都脱了皮才抓来的,少再疑三疑四了。”老板娘连忙道。

宋家儿子也道:“是呀,是在华阳街,我去了几回都没抓到,还是陈叔……”

“华阳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马上眼一花,滚下床去躬着腰,揉着胃开始呕,可呕了许久,也没能呕出什么来。屋里顿时安静,都有了些局促不安。陈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来,边抽泣边道:“这和吃人肉有什么差别呀!”

听着她哭,陈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杨定大捷,俘得鲜卑万口。符坚命依旧坑杀在新兴侯府旧地上。当时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过气侯转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却有一群野狗,专吃腐食,养得又壮又肥,成为长安城中最为抢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尸,杜门里里外外,全是吃得半残的尸身,我连作了三个月的恶梦,梦见我男人在哀求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长安城里活了半辈子,二十年前是记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桩桩如今都在心里存着。往年吃的菜,磨的粮,一样不落都记得!”宋嫂嘴里喃喃地,不知是问天还是问人,“这世道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不早上几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几句话顿时也让朱家忆起了曾经的温饱安逸,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恍若隔世。老板娘还犹自克制,年轻的媳妇早已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反倒让宋嫂难为情了,抹尽了脸,惨然一笑道:“是我不识好歹,这么难的日子,请我来吃肉,却还败你们的胃口。”

几个人正劝她,就听到门板被拍得山响,有人叫道:“青壮汉子都出来,白虏攻城了!青壮汉子都出来,上城头去!”

叫声又急促又暴噪,让屋里的人都是惊得浑身一缩。陈辨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面上满是血污的军汉,身后跟着愁眉苦脑的里正,不由叫出声来。

“叫什么叫?”军汉不耐烦地推开他,往屋里瞅了眼,厉声喝道:“你们家的男丁都快出来,连天王都亲身上了城头!”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戾气,杀戮的气息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屋中。

陈辨和坊里的青壮汉子,跟着里正一起,默不住声的随着军汉往城头跑去。深夜里街衢巷陌依然散发着那种甜腥腐烂的气息,无光的房舍仿佛是默立的坟龛,整个长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场。跑在他身边的人们,连同他自己,全都不敢发出一声。

这种死寂沉闷突然被“咣”地一声响动给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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