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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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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开口说道:“愿你这几天都有美梦,梦到吉兆和好运。”
和尚冲狐狸笑笑。“多谢你的祝福,”他说,“但我可说不清自己能不能梦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绿眸凝视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话,”她最后说道,“我就在附近。”
年轻的和尚从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经悄然无踪。
小城位于遥远的西南方,阴阳师的宅邮就在此间。
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灯。桌面铺了一方彩绘丝巾,上面摆着一个漆匣和一枚黑木钥匙。
五个小磁盘,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码好。
其中三个放个某种粉末,另一个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则空无一物。
阴阳师位高权重,富可敌国。请他占卜或是求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很多藩国的大名都坚信,是阴阳师的影响力和算术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财富与权势,将他敬若上宾。就连大相国和左右大臣都对他言听计从。
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阴阳师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厢。她可谓贤良淑德,对阴阳师百依百顺,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打理得很好。
阴阳师还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妄,她美貌绝伦,双唇艳若桃李,肌肤白胜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从不争吵。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都说他所住的宅院华美恢宏,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
妖鬼和天狗,这些风界的精怪,都遵从他的号令,任他差遣。阴阳师能记起前两世的经历。
当他还足个年轻人时,就不远万里到中国去修行。
他回来后须发皆灰,但满腹阴阳之术已无人能及。
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惧怕。
但尽管如此,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皆因为他存恐惧。
从他还足个黄毛小儿,刚能记事时起,就心存恐惧。
他所学的每样本领,所获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为想用来赶走恐惧。但恐惧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时,恐惧伴他而眠:醒来后,恐惧正等着向他请安。
无论在饮酒时,沐浴时,还是同房时,恐惧都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这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惧怕,因为在他心中,死亡也许正是解脱。他过去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凭借法术屠尽这世上的男女老少,也许能得以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即使绝世孤立,恐惧仍要纠缠在他心头。
足恐惧在驱使他,足恐惧将他推进黑暗之中。
阴阳师曾向荒冢秽灵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际与畸形的怪物相会,随它们的步调起舞,分食它们的飨席。
京城的郊外,贱民集聚,盗匪横行。
阴阳师在此处置有一处废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轻,还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村妇出售药草为生。
乡野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无知旅人,日后都无人得见。
可想而知,谁也不知道阴阳师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更不会知道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常造访此地。
从阴阳师的心底来看,他并非奸任恶人。
他只是被’下坏了。恐惧价走了幸福与骄傲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生命中的欢愉。
故事发生的几旬前。一夜,月正黑沈,阴阳师来到废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
寒风吹进破窗,在残损的屋檐间呼啸。
“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
“冢中自有安宁,”她说道,“欣赏日落美景时,也有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体,乳房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脸上绘着妖魔的面容。
阴阳师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折扇。
“为何我总不得安宁?”他向最小的女人发问。
“因为你还活着,”词句自她冰冷的双唇吐出。
三个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阴阳师觉得她是个死物。
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阴阳师时,都会让他颤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向中年女子发问。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宽解,胸前挺着两排乳房,如同母猪雌鼠,乳头黑硬像块块炭石。
她自齿间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
接着女人说道:“东北方的美浓,从这儿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里的某座山上有个寺,庙小地偏鲜有人知,只有一个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来无所畏惧,自有你渴望的安宁。现在我可以织成一方丝巾。如此一来,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无须畏惧。但自我织就时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须将和尚置于死敌。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剑血光,也不能有丝毫痛楚,否则织上就会失效。”
阴阳师满足地咕哝一声,亲手喂她吃了几件精致美食,抚摸着她的长发,告诉她如此安排他很满意。
三个女人退到这座倾颓屋舍的另一个房间,她们回来时已是晨曦将至,天空开始放亮。
她们给了阴阳师一方白如月光的丝帕。
那上面绘着阴阳师和月亮,还有那名年轻的僧人。
阴阳师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他本要向女人们道谢,但却明白凡人决不能向这等生灵致谢,所以他只是将报酬放在房子的草席上,在拂晓前快步赶回家中。
他通晓很多杀人千里的法门,但其中大部分虽说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灾,却也必会带来苦楚。
阴阳师查阅了他的卷宗,接着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为他取来和尚碰过的器物。
(狐狸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它们的谈话。)而此时此刻,阴阳师坐在几案前,油灯、漆匣和钥匙就摆在上面。
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盘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
这些磁盘盛着的物事都不相同。
最后加入的是魔物从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空无一物的碟子里一一魔物偷来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阴阳师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高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千里只剩黑暗。
阴阳师点起灯,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某种死物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
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
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
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巳自尽身亡,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
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
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得任何言语。
接着,他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对象。
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
“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摸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一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人海。飞沫泼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他将乎递出,动作缓慢得好像一件机械玩具。
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
一只海鸥悲呜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
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
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身形,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他醒来时,手里握着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凉风将枫树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窄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
他忽然发觉自己正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黑沈迷梦。
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使睡了过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
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两尾鲤鱼在一汪池塘中惬意嬉游。
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
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堵妄宁。
和尚醒来后,揣度这梦是个吉兆,也相信前几日的黑梦就此告终。
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绊到。
小狐双目紧闭,就趴在寺庙的门坎上。
起初,和尚以为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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