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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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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讲。他已经够灰心丧气的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再泼一瓢冷水呢?她也没有告诉他:
她买了一张彩票,像所有的穷人一样,指望在这张彩票上降临奇迹。她又骗他说,
她给姨妈写了信,请她帮忙为自己找个职业,或者甚至带她到那美国去;如果事情
成了,她就可以同他一齐去美国,并为他在那边找到工作,因为那里是很需要人才
的呀。他耐心地听她讲,并不相信她的话,正如她也不信他的话那样。他们就这样
十坐着,欢乐像被雨水冲走了,两双眼睛在黑暗中越发黯然失神,心里十分清楚自
己那一筹莫展的处境。后来,他们又谈圣诞节、谈国庆节①,她说国庆她有两天假,
于是他们打算一起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但这是十一月、十二月的事,离现在还远,
还要过很久,还要熬过一段空虚无聊、毫无生气的时间。
①国庆节,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奥地利共和国成立。十一月十二日被定为
奥地国庆节。
他们用谎话欺骗、麻醉自己,但在内心深处却并未受骗,两人都明白,现在这
种局面是非常成问题的:他们很希望能不受打扰地两人独处,却偏偏非坐在一个嘈
杂的地方、挤在人堆里不可;他们在全身心地渴求了解真情、渴望进一步交心,却
偏偏不得不低声向对方尽讲些假话。
“下星期日一定是好天气了,”她说,“雨总不至于老样下吧。”
轮到他了。“对,”他说,“一定会是好天。”可是,说完这话两人仍然打不
起精神,仍然高兴不起来;他们知道,冬天,这个无家可归者的敌人就要到了,他
们也清楚,他们的情况是不会好起来的。
他们过了这个星期日盼下一个,等待着,希望哪一天出现奇迹,然而什么奇迹
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并肩走路、一起吃饭、一起谈话,而这样的聚会逐渐从欢乐
变成了痛苦。有几次他们甚至吵起嘴来,但心里明白并非谁生谁的气,而是都在为
陷入的荒唐处境感到恼火,所以事后各自都为向对方发火感到羞愧;整整一星期他
们都在盼着这个共同的日子,但是每到星期日晚上他们总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中有某
种虚伪、荒唐的东西。贫穷几乎完全窒息了他们的情感的迸发,他们既默默忍受着
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刻,又觉得这样呆在一起无法忍受下去。
十一月里一个寒气袭人的日子,中午时分,晦暗的阳光从办公室那没有好好擦
拭过的玻璃窗照进来,克丽丝蒂娜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算账。自从她每星期日都
去维也纳以来,她挣的这点工资是相当紧了;买车票、上咖啡馆、乘电车、吃午饭,
还有一些零星花销,加在一起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她的雨伞在一次上车时挤破了,
一只手套丢了,还有(女人总得像个女人样呀),为同男友相会,她置了一些小件,
买了一件新衬衣、一双式样比较讲究的皮鞋。结算下来,有一笔小小的亏损,并不
多,总共才十二先令,用她从瑞士带回的法郎的节余,弥补这点小小的亏损是绰绰
有余的,但不论多么宽裕,她自问,如果长此以往,每星期不间断地进城,又不预
支、不借债,这能维持多久呢?而一想到预支和借债,她家三代相传的市民自尊心
又使她本能地望而却步。她坐在那里苦苦思索:究竟该怎么办?两天前他们刚约会
过,那又是一个可怕的风雨交加的日子,他们整天呆在咖啡馆,站在屋檐下,甚至
躲到教堂里去。当晚她穿着一身湿淋淋、皱巴巴的衣服回到家里——同时带回无限
的倦意和惆怅。那天费迪南出奇的心神不宁,一定是在工地遇到了什么恼火的事或
者出了什么别的事情,他对她整天没好脸色,有时简直有些粗暴。有几回他半小时
才说一句话,两人好像仇人似的,默不作声地并排走着。她努力寻思是什么事使他
情绪这样糟。他是不是还在暗中生气,因为她始终不能战胜自己的情感、忘掉那次
的恐怖和惊惶,再次同他去一个类似的可怕的旅馆?或者只是坏天气,这有这令人
绝望的、漫无目的的从一个馆子到另一个馆子的乱窜使他心烦?这种丧魂失魄似的、
无家可归的四处游荡,使他们的约会毫无意思、毫无乐趣,简直要使人神经失常。
她觉得他们两人间有某种东西在逐渐泯灭:不是他们的友谊,不是他们的情谊,然
而的确有一种力量几乎同时在他们身上减弱:他们再也鼓不起劲用虚无缥缈的希望
去哄骗对方。起初他们还曾经妄想这样做可以给对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使对
方相信,他们能找到一条出路,走出贫穷这条死胡同。现在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一
点了。冬天已逐渐临近,它好像裹着一件湿漉漉的外衣,好像一个凶恶的敌人,越
来越近了。
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获得一线希望。这张书桌左边抽屉里放着一张信笺,上面
打印着一封短信,这是昨天从维也纳邮政管理局收到的回话:“一九二六年九月十
七日呈文悉,兹回复如下:局方深感遗憾,只得告知,关于申请调至维也纳局一事,
目前尚无法解决,因据第一七九四号邮政部法令,维也纳市辖局、所并无增员计划,
现在亦无空缺。此复。”
她预料到的也正是这个结果,也许叔父关心过这事,也许他忘了,总之他是惟
一可以帮得上忙的人。除他之外她再找不到别人了。没法子,在这里呆下去吧,一
年、五年,也许呆上一辈子;唉,整个世界都没意思透了!
她坐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算账的笔,考虑着是否要告诉费迪南这件事。奇怪,
他从来没问过她申请调动的下文,大概因为他反正也不相信事情能成功吧,不,最
好还是别告诉他算了,她再不提这事,从这一点他自己是会作出正确判断的。告诉
他只会使他难受。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没
有意义!
门响了。克丽丝蒂娜本能地坐直身子,归置好桌上的用品。每当有人来,就从
沉思冥想中猛然惊醒投入工作,这在她已经成了某种机械的反射动作了。可是,这
一次她立刻注意到开门的方式不同于往常,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而平时,农
民开门总是弄得嘭嘭响,进门后又哐的一声把门撞上,这一回,门倒像是被一阵微
风轻轻吹开似的,慢悠悠地开启,只有门枢处有一点点吱呀声;她禁不住好奇地向
玻璃窗口外面瞟了一眼,立即吓了一跳。在玻璃板后面,现在站在她眼前的,竟是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上这里来的人:费迪南。
克丽丝蒂娜惊得一下子愣住了,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他的突然出现并不使
她感到惊喜。费迪南曾几次主动提出不要她受累到维也纳去,他可以到城外来看她。
但她每次都拒绝了,原因也许是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自己缝制的工作服在
这间老掉牙的小公务室里坐班,这是女人的虚荣心、一种心灵深处的羞耻心;也许
是因为她害怕邻居说闲话:旁边那个女老板,还有另外一个女邻,如果看见她和一
个维也纳来的陌生男子在树林里,她们会说些什么呀!再就是富克斯塔勒,他看见
准会伤心的。现在他到底还是来了,这可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哈,瞧你这副吃惊的样子,你想不到我会突然跑来吧!”这话本想说成一句
高兴话,可是他嗓子眼里却同时发出像硬辕木一样的嘎嘎声。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她惊慌地问。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今天我正好下班有空,心想,就到城外走一趟吧。难
道你不高兴吗?”
“不,不,”她吃吃他说,“我当然是高兴的。”
他环顾四周。“哟,这就是你的天下?雪恩布伦宫的迎宾厅比这儿华丽、高贵,
可怎么说这里也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哪个皇帝也管不着你。这就够不错的了!”
她并不答腔,只是一个劲儿地琢磨着;他到底来干什么呢?
“你现在不是该午休了吗?刚才我想,我们今天中午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聊
聊。”
克丽丝蒂娜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刻已经过了。“还没到时间,不过快了。可是
……可是我觉得……最好……最好我们不要同时出去;你不了解这儿的情况,要是
他们看见我同谁在一起,马上就要盘根究底的,比方说那个卖杂货的,还有那些女
人,每个人,任何人都会马上问我那是谁,我是同谁一块儿在这里呆着;而我又不
想说瞎话。最好你先走,沿着右边那条通向神父住宅的路往前就行,很好认,你不
会弄错的,一直走到小山脚下。那儿有一条耶稣受难路①直通山上,你决不会搞错
的,这条路一直通到山顶上的米迦勒教堂。在树林子开始的地方,有一尊很大的耶
稣受难像,这是你一走出镇外就看得见的,受难像前放着几条长凳,是给朝圣的人
预备的,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吧。中午那里没有人,都在吃饭,再就是那早出现一个
陌生人大家也不会注意,你就在那儿等我好了,我过五分钟就来,然后我们可以在
一块儿呆到两点钟。”
①耶稣受难路,耶稣受难日教徒游行时走的,通向受难像的路。
“好,”他说,“我能找到那个地方的,再见。”
他一跨出屋就把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那短促、刺耳的声音像穿透了她的筋骨一
样。一定是出了事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的,他得上班。再说——出城要花
车钱的……到这里就是六先令,还要回去。所以他一定是有事才来的。
她放下窗口玻璃板,两手索索发抖,锁门时几乎无法拧动钥匙。她的两腿像灌
了铅。
“喂,上哪儿去呀?”一个从地里回来的农妇,看见女邮务员一反常态,大中
午的往树林子方向走,就动问了。
“去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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