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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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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新街后方医院是设在一座大庙里面,院子里有葵叶搭成的遮阳天棚,在夏日炎炎时,而庙内仍是清风习习,凉爽之至。庙前广场上有大榕树两株,枝干参天,绿荫如盖。广场前面是一条小河,泉声潺潺,水清见底。日长无事,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纳凉,遥看河畔洗衣妇女,燕瘦环肥,各有风韵。因此,一些负轻伤的官佐,便整日徜徉于格树底下,评头论足,颇为逍遥自在。
我入院之初,伤势颇重,脸部肿如皮球,十分痛苦,尚无此闲情逸致。后来伤势渐减,也时常参加榕树下的“谈论会”。伤兵见有官长在此,都悄悄离开,不来拢闹。我们几个下级军官坐谈树下,无忧无虑,清闲得有世外桃源之感。就在这宜人的环境之中,我一下便住了四十余日。
(三)
我住入新街后方医院不久,讨龙战争便结束了。我军已自石马战地开往仁和圩附近的鸭湖整训。我进医院后尚不足二十天,伤势稍退,营长黄勉已两度派营附唐隶生来催我早日出院归队。原因是我连的李其昭连长临阵畏缩,为士兵所轻,到停战后回到连上已无法约束士兵,业经请准辞职,遗缺由我递补,要我早日接任。我又住了二十天左右,正式接任本连连长。
我连是驻在鸭湖的一所祠堂之内,时常给养不继,军纪松弛,处境万般困苦。回顾本人统兵数十年,而鸭湖整训这一段时期,实是我所见军队生活中最艰苦的。当护国战役初起之时,各地民军蜂起,各有其盘据的地盘。经都司令部给予番号之后,均于当地税捐中,扣除军晌,自行维持。我们护国军第六军是直属于都司令部的正规军,并无地盘可据,军费薪饷来源,全凭上级发放。最初由都司令部核发,都司令部撤销后,我军改隶于广东督军陆荣廷,我们的薪饷遂由督军署核发。然此时战事初定,省级经费也十分困难,我军欠薪欠饷,自不待言。有时不特薪饷全无,甚至伙食亦无法维持。有时全军竟日枵腹,饿至深夜,才有少许糙米送来,沙石稗壳掺杂其间,煮熟亦难下咽。
至于士兵的服装,则更不堪一提。我军在肇庆建军时,曾发下质料粗劣的军服,每人一套。经过一场战争和数月溽署天气,己经朽烂。士兵不特无衣可以换洗,简直是衣不蔽体,褴褛不堪。有的士兵,衣裤破烂至遮羞无计时,竟用草茎将破处扎起,更显得狼狈不堪,这时正是盛夏,炎热难当,而蚊虫之多,尤不堪想象。每当黄昏或拂晓,蚊虫活动最剧之时,嗡嗡之声令人心烦,随处用手一挥,即可扑落数只。我连士兵又全无蚊帐,我和三位排长虽各有一顶,然为与士兵共甘苦,我劝告各排长,一律藏而不用,入晚之后,我们的血肉之躯不堪蚊虫吮啄,均不能入睡,但闻蕉扇驱蚊发出拍拍之声,通宵达旦。士卒生活如此之苦,当然谈不到训练。幸而我团士兵多系新募乡农,对长官尚知敬畏。加以我们官长,以身作则,和士兵寝食相同,甘苦与共,士兵也颇为感动。以此我的命令尚无人敢违抗,纪律差可维持。平时虽不常出操,却时常集合作“精神讲话”。我军原为反袁护国而成立,精神讲话的题材,自以维护民国、反对帝制为主。不过我们那时对民主、议会政治这一套,自己也很茫然,士兵当然更莫名其妙。所以我们的精神讲话,言者既不谆谆,听者更是藐藐。官长训话时,有些士兵交头接耳,有些随便嬉笑,我们官长也只好装聋作哑。幸好士兵之中,绝少“兵油子”,否则纪律更不易维持了。
这时我团内官长们的生活虽较士兵略胜一筹,仍然很苦。薪饷累欠不发,制服又无着落。我们军校出身的军官多穿旧日校中发给的制服,有的甚至穿起当时广东夏季盛行的香云纱便服来。偶尔,我们也三五成群至鸭湖镇上茶楼内,啜茗聊天。但是我们都是宦囊久空,既不能吃大鱼大肉,一杯清茶,久坐不去,自然不为堂倌们所欢迎。他们常以怠工来作消极抗议。他们每见我们来了,都窃窃私议说“电灯胆”又来了。“电灯胆”的意思是不通气。不通气者,即不知体察他人脸色之谓也。我们也佯作不知,来去如恒。
所以此时我军和当地居民间的感情,可以说是极不融洽。此地居民习于械斗,对我们这样衣不蔽体的部队,当然不放在眼里,而身穿二尺五的士兵们,亦不愿向老百姓低头,因而军民之间的小冲突时常发生。加以仁和圩上私赌之风甚炽,有少数好事士兵,前去抓赌,偶有被殴伤情事。全团士兵积怨在心,时思借机报复,更有好事者暗中煽动。某日中午,全团士兵忽然哄动起来。我为喧哗声所惊动,忙问何事。有些士兵便说:“连长,我们要上仁和圩里去报仇,那里的人欺人太甚了。”我喝道。“不许胡闹!”但是他们和其他各连士兵早己暗中决定一致行动,已不听我的命令了。当时全团士兵千余人,一哄而起,冲向仁和圩去。此时团长周毅夫、营长黄勉俱在省城未回,第一、三两营营长和我们各连连长也无法制止形同哗变的士兵。幸而我们的驻地和仁和圩距离三四华里,且有一小河相隔,商民闻变,立把船只全部靠到对岸去。士兵无船可渡,乃隔岸鼓噪,声震田野。更有士兵,乱放冷枪,使事态更形严重。仁和圩的居民亦惊惶莫知所措。当地绅商乃派人过河来说好话,赔不是,我们连长们也乘机向士兵劝说。最初他们坚持不从,必欲摧毁仁和圩而后快。
我对本连士兵如哄小孩子一般,苦口婆心地劝说。第一,我说,你们这种举动形同兵变,为军法所不容,坚持不回营,上级一定要调兵前来弹压,结果将不堪设想。再者,纵使你们真的成为兵变,变了亦无处可去。本团士兵多系广西人,客居广东,如零星逃亡,必为广东民团个别捕杀无疑。况此地民风强悍,民团器械精良,纵使我们整团兵变,也有弹尽援绝之时,何况零星逃散。大家如果真的哗变,前途是不堪想象的。其他各连连长亦以同样方式向士兵劝慰。最后,士兵们总算答应让仁和圩的商民放爆竹赔礼。于是,仁和圩的商会购了整箩筐的爆竹,一筐又一筐地在对岸燃放。士兵嫌少,商民便遵命多放。爆竹响处,士兵隔河欢呼胜利,拍手跳跃,声闻远近,热闹非凡。商民赔礼毕,士兵才纷纷返营,结束了这一幕喜剧。
这鸭湖镇一带的居民是十分强悍的,不特男子对驻军不稍戒惧,纵是青年女子,对军队亦初无回避,畏怯之心。一日上午,我在驻地的祠堂门前闲眺,偶见门前左侧大路上,有一青年女子姗姗而来,当她渐渐走近祠堂时,我因身为长官,未便注视一过路女子,乃掉身回归房内。未几,忽闻士兵嘈杂,和一女子喧嚷怒骂之声。我忙走出去一看究竟。原来这喧嚷的女子已闯进祠堂里来,正是我刚才所见的。她一见我出来,知道我是位官长,便立刻向我叫起来。
她说:“你们这里的士兵,太不规矩,为什么调戏过路女子?”
我说:“少奶奶,我的士兵怎样冒犯你了,我查出一定重办!”
她说,“我从你们祠堂旁边经过,有两个士兵跑到我身边,动手动脚!”
我说:“少奶奶,你能不能认出这两个士兵呢?”说着,我便自衣袋里取出哨子,吹了几下,全连士兵闻声便在院子里集合起来,请她指认。
最初她很自信,以为可以立刻指出。谁知她对这一百多人注视了一会,她的自信心开始动摇了。这一百多位都是一样年轻力壮的穿着二尺五的丘八,她也认不出究竟是哪两个刚才摸了她一把。认了半天,她勉强指出两位来,而这两个士兵却坚决否认。
我因而告诉她说:“少奶奶,请你务必当心,不能冤枉人家啦。调戏妇女,按军法报上去,可能枪毙的。事关人命,请你千万不要认错了人!”我这么一说,她更觉怀疑,便在士兵中又指认了两人,一共四人。
我说:“少奶奶,刚才调戏你是两人,现在为何变成四人啦?”
她说:“就是这四人中的两人。”究竟是哪两人,她仍无法判明,我自亦未便乱加处罚。为免使她下不去,我便当她面,将全连士兵训诫一番。她也觉得很够面子了,才向我道谢而去。
事后,我询问这四个士兵,是否真有不规矩行动,四人均矢口否认。大家猜想,可能有两位调皮士兵,见她姿色动人,私下打赌,看谁敢摸她一下,其中一位真的大胆地向她上身摸了一把,谁知竟被她追到连部里来。至于谁是真正调戏她的人,她也没有看清楚,所以指认不出。但是她当时那副激昂气概不让须眉,言谈清脆和态度逼人的样子,使我今日想起,仍觉事如昨日,余音在耳。我带兵数十年,地历十余省,鲜见有如此只身闯入军营喧嚷的青年女子,这也是鸭湖一带特有的情形。
第三编:初期军中生活
第八章:护法战争
(一)
我们在鸭湖驻扎不久,粤局已获适当解决。南北虽因黎元洪继任总统的法律根据问题,尚在争辩,大规模的战争终于避免了。黎氏上任后,仍以段祺瑞为内阁总理。七月六日北京政府明令改革地方军政制度。独立时期的军务院、都督府等固然取消了,即旧有的将军和巡按使制度也一律废止。各省统军的长官改称各省督军,民政最高长官仍称省长。理论上是实行军政分治的。为统军方便计,督军之上,又视各地情形分设巡阅使。例如在两广有两广巡阅使,在华中则有长江巡阅使,在北方则有直鲁豫巡阅使等。
督军之下,按地方情形置护军使或镇守使,以统驭驻军兼以维持地方治安。民国五年七月十四日,军务院正式结束。当时北京政府拟派岑春煊为广东督军,而岑氏因有“袁死,己即引退”的诺言在先,谦辞不就,乃改派陆荣廷督粤。龙济光被调往琼州(海南岛》任矿务督办,率军离广州。陆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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