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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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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先生此举用心所在,我当然洞若观火,然亦深合我意。因为六年来戎马倥偬,案牍鞅掌,个人也很想得机休息;加以功高震主,无端招忌,倒不如暂时减轻一些责任为愈。因此,中央明令发表之后,我反觉浑身轻松,即赶忙准备交卸,并派参谋长王鸿韶前往汉中筹备行营成立事宜。我本人则俟继任人到职后,再行离去。不久,新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刘峙率随员数人,自重庆乘一小飞机到老河口来接事。
刘峙原是我多年老友。回忆我于民国十五年夏赴广州策动北伐时,刘氏正任第二师师长,曾以“四校同学”关系设宴为我洗尘。席间,刘氏起立致欢迎辞,并请我演讲。这是当时广东的风气,无论大小宴会,宾主双方都要起立演讲。但这在我还是第一次,所以印象很深。
北伐期间,刘峙第二师尚有战功,他本人给我的印象也不错。但是在抗战期间,刘氏任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时,每每不战而溃,颇受时论指摘。其原因有两点:第一,刘氏之才最大不过一位师长,过此即非其所能胜任。第二,便是因为官做大了,习于享受,再不愿冒矢石之危了。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时在中央做大官的人,生活都趋于腐化,精神难以振作,统兵治政的效率自然就差了。
从第一战区卸职后,刘氏受任为重庆卫戍总司令。官尊事少,益发耽于宴乐。他在重庆并纳一新欢,藏之金屋。但是他的夫人却是一性悍善妒的女子,而刘氏又偏偏是个闻狮吼而变色的将军,以致闺房之内,斗争无已时。刘夫人曾为此向蒋夫人哭诉,请求主持正义。此事在陪都尽人皆知,传为趣谈。此次刘君被任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亲临前线,正可远避雌威,忙里偷闲了。
刘氏来接篆时,见司令长官部设在老河口市区之内,便有惴惴不安之感。他首先便问我,老河口的防空情形如何。我说,我的长官部虽在城市之内,究竟位置偏僻,屋子很小,而且四周都是菜圃。敌机纵使找到目标,也不易命中。所以敌机来得多了,我就到菜圃里面走走,以防房屋被震倒。敌机如来得不多,我就不管它,谅它也炸不着我。
这位好好先生的刘峙闻言大惊,说:“那怎么靠得住?我听到空袭警报,脚都软了。”他又问我,你看长官部有没有别处可迁。我说,离此地五里路有一小镇杨林铺,是五战区前干训班所在地,可以作长官部,不过交通系统重行建立起来就麻烦了。刘立刻说:“你能否派人马上带我去看看。”我便亲自陪他到杨林铺。该地原有一小学,地方尚宽敞,空袭时的目标也不大。刘氏虽觉此地比市区好些,然仍嫌目标太大。且此地亦在襄河东岸,面对敌人,显然是背水为阵,有欠安全。我说,那你就自己斟酌吧。再不然,你可迁往襄河西岸,距老河口六十里地的草店,便再安全没有了。我离开老河口之后,刘峙立刻便把长官部移到杨林铺。不久,果然又移到草店去了。
刘峙身为大将而胆小如鼠,真令人惊异。其人也,生得肥肥胖胖;其为人也,老老实实。真是“庸人多厚福”的典型代表。
在老河口时,我将五战区的情形对刘峙详细解释,交代清楚后,便率原长官部全班人马,首途赴汉中。不久,刘峙的特务营及其长官部官佐夫役也已到齐,我所留下的少数炊事兵、传达兵和卫兵也就离开老河口,来汉中归队了。据这些最后离开的卫兵、杂役人等说,这位新长官胆子实在小得不得了。有的竟笑着说:“刘司令长官夜里起来解小便,还要两三个卫兵陪着呢!”
据说自我离开之后,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派头便不一样了。我的生活一向是极其简单朴素的,随从人员亦极度平民化,官兵与驻地商人、农民相处极为融洽。外来人每不知我的住处便是司令长官部所在地。刘峙则不同。他本人极讲究场面,侍从人员烜赫,衙门气息极重。长官部四周的农民莫不大遭其殃,花、果、菜蔬时为官兵强取而去,例不给值。农人有来诉苦的,长官部里的人却说:“我们一向是这样的。军人为国抗战,难道吃点水果、菜蔬,还要花钱买?哼!”
由这些方面观察,我才知道所谓中央嫡系部队军纪的废弛实在是相沿成习,所来有自,非一朝一夕所致。这种部队,如何能打仗呢?
据说当刘峙接掌五战区时,敌方广播便奚落他说:“欢迎常败将军来老河口驻扎!”果然,我离开五战区不出数月,敌人便发动攻势,一举攻占老河口与襄、樊。刘峙指挥无方,无力反攻,该战略据点遂为敌人所占领,直至抗战胜利才重归我有。
(二)
汉中一带是一片沃野,秦岭在其北,嵩山山脉在其东,汉水横贯其中,地形险要,物产丰盛。我国自秦汉以降,历朝都以汉中为屯兵之地。所以其地古迹特多。
自老河口沿汉水西上入陕,沿途民俗淳朴,多存古风。凡我途经的市镇,绅民都排班迎于道左。有的甚至摆起香案,由穿长袍马褂的年高绅士,双手高举一茶盅,前来双膝跪下献茶。我也只有停车下来答谢,并双手接过茶盅,一饮而尽,然后再登车前进。这是专制时代绅商欢迎钦差大臣和封疆大吏的礼节,不图尚见之于今日,风气的闭塞,由此可见。
在汉中时,我名义上虽然负责指挥三个战区,但事实上则日常待决的事务极少,与老河口的忙碌生活,恰成一对比。日长无事,简直有髀肉复生之感。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有工夫对今后中外大局的演变,作一番冷静的思考。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上旬,委员长因为主持第九军分校毕业典礼,亲自飞来汉中,我遂乘此时机和蒋先生详谈今后战局发展的问题,以及我们应有的应付方案。可惜蒋先生竟以余言为河汉,未加采纳。此建议当于第七篇中再详叙。
我到汉中就行营主任后不久,又因开会而至重庆。此时盟军已有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的趋势,我国报纸讨论亦至为热烈。当时自称为中国第一流战略家的杨杰氏,便在《大公报》上发表一论文,略谓在现代化的战争中,敌前登陆实不可能。杨氏认为,同盟国很难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最大的可能还是将美英联军由北穿过苏联腹地,与苏军并肩作战云云。朋友们即持此理来问我。
我读了杨氏之文,便大不以为然,初不料号称战略家的杨杰竟亦肤浅至此。我说,在现代化战争中,敌前登陆固难,而防止敌人登陆亦同样不易。即就纯军事立场来看,论大军团的指挥、运输和补给,同盟国在英法海峡登陆实是最方便而有效的行动,这样才能使德国两面受敌。即就政治立场来说,苏联亦断不许英美联军在苏境作战。第一次大战后,西方列强围困苏联的余创犹存,斯大林何能坐视英美军队驻在其国境之内?此事简直出乎一般人政治常识之外,所谓战略家的杨杰,居然能想得出,亦亏他会动此脑筋。
我虽然料定盟国必自西欧登陆,但是我私下却希望第二战场开辟得愈迟愈好。我在重庆时,曾两度与英国大使和丘吉尔驻华军事代表魏亚特将军详论此事。
我说,希特勒已陷于东西两面作战的苦境,同盟国胜利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既已距胜利不远,同盟国当局便应想到战后的复杂问题。你们西方国家与苏联,由于政治制度的不同,在战前已成水火,战时因为对同一敌人作战才暂时携手。一旦大敌消灭,西方国家必定又与苏联针锋相对。为减少战后的困难,务须稍为忍耐战争的痛苦,第二战场千万不宜过早开辟。然而,你们应当尽量以各种物资援助苏联,让德苏两国拼死纠缠。等到两雄声嘶力竭,然后选择地点登陆,德国自将俯首成擒,而苏联元气亦用尽,则第二次大战后的世界便要单纯多了。
至此,两君忽然向我质疑说,照你说的这样做,万一苏联为德国所败,或者斯大林等候开辟第二战场不耐烦了,转而与希特勒单独讲和,则大局不是不堪设想吗?
我说,这两点倒是不必顾虑,你们未免忽视了苏联潜在的强大力量。它具备了地广、民众、物产丰富的优厚条件,要想彻底击溃苏联,谈何容易!以中国抗日战争为例,中国无一事不较日本落后,尚且抵抗六年之久,使日军陷于泥淖之中。日本何尝不屡屡试探谈和,中国皆不屑一顾,何况苏联?
无奈我言之谆谆,这两位英国代表皆大不以为然。尤其是魏亚特将军,和我辩论尤多。他认为头痛应医头,脚痛应医脚,此时不能想得太远。英国目前亟须解除痛苦,不管战后局势如何,希特勒愈早打倒愈好。英国大使也一再强调说,倘第二战场迟迟不开辟,恐怕苏联会愤而与德国妥协,那便糟了。我说,国际政治原像下棋和赌博一般,看谁气魄大,手段高。据我判断,德、苏绝无中途妥协之理,历史上亦从无此事例,西方当局尽可放心。但是他们却坚持己见,不稍退让。当然也不会把我的意见转到伦敦去。
孰知第二次大战后,西方盟国果然和苏联为着东欧诸国问题,为着柏林问题,闹得剑拔弩张。我在北平任行营主任时,魏亚特到中南海居仁堂来拜会我。翌日,我也到六国饭店回拜他。我说:“魏亚特将军,冷战现在已打得火热了,你该想起我在重庆对你所说的是真理吧?”但是这位约翰牛却仍旧执拗地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可相提并论。”大家一笑而罢。
(三)
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六月,同盟国在诺曼底登陆成功,德军节节败退,欧战已有迅速结束的趋势。同年七月,日军在太平洋屡败之余,使极端反动的东条英机内阁倒台。同盟国海军已逼近菲律宾群岛,日本的命运,也已到了决定性的阶段。
是年九月,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奉调回国,由赫尔利将军继任驻华大使。赫氏使华,除负有外交上的使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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