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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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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来到了一片沼泽地的边缘,风从沼泽深处送来淤泥与腐草的气味,脚下是一簇簇莎草,远处是一片片芦苇和菖蒲,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从沼泽地深处,传来了儿童的吵嚷欢笑声,那只能看到下半截身体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声音对着沼泽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带,有恩报恩,欠债讨债。——她一声未了。就看见一大群只穿着红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扎着一根冲天小独辫,有的剃着小光头,有的留着那种三片瓦式样的娃娃头,齐声欢叫着,从沼泽中奔驰而来。他们的身体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泽表面仿佛形成了一层富有弹性的膜,孩子们站在上边奔跑,每一步都可以获得很大弹性,使他们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跃。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把我与大师团团围住;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有的抱住我们的腿,有的跳上我们的肩膀,有的揪住我们的耳朵,有的拽我们的头发,有的对着我们的脖子哈气,有的对着我们的眼睛吐唾沫;我们被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掀翻在地;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挖起一坨坨泥巴,朝我们身上糊,当然,也往他们自己身上抹……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当然还有她们,突然都安静下来,围成一个半圆,在我们面前,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有的跪着,有的双手托腮,有的啃着手指,有的张开嘴巴……总之是生动活泼,姿态各异。天哪,这不是为大师提供模特儿吗?我看到大师早已开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个孩子,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那个孩子就活脱脱地被他捏出来。他捏完一个,又盯一个,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又把那孩子活脱脱地给捏出来了…… 
  一声鸡叫,惊心动魄,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我嘴巴里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师胸前的衣服都滴湿了。对失眠的人来说,只有通过对梦境的回忆,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适才的情景如在眼前,这说明我确实睡着了。失眠多年的王肝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鸣鞭庆贺的喜事啊!当然,更大的喜事是大师睡着了。大师打了一个喷嚏,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从马槽中一跃而起。此时正是黎明时分,霞光透窗而人,大师扑到工作台前,揭开那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着的泥巴,撕下一块,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一个穿着兜肚儿、头顶一根冲天小辫儿的顽童便出现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感动,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女人磁性的声音,她是谁?她还能是谁?她就是那位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说到此处,王肝的眼睛真的泪光点点,而且我还看到,小狮子的眼睛里也放射出了异样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给忽悠住了。 
  王肝继续说,我蹑手蹑脚地取来相机,不敢用闪光灯,偷偷地拍下了大师入神创作的照片。其实,即使在他耳边放枪也未必能把他惊醒啊。大师脸上的神色,不停地变幻着,时而严肃深沉,时而嬉皮笑脸,时而是捣鬼恶作剧,时而是寂寞加悲凉。——很快我就发现,大师脸上的表情与他手中正在塑造着的孩童脸上的表情有关——也就是说,大师捏那个孩子,他自身也就成为了那个孩子,大师与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大师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渐增多,一个一个又是一个。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排列成一个半圆形,面对着大师,与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真是惊喜万分啊!我真是感慨万千啊!原来,两个人可以做一个同样的梦,“心有灵犀一点通”,据说是古人用来描写男女恋人的,但用在我与大师身上也完全适用。我们虽然不是恋人,但我们同病相怜啊!说到这里,你们也该明白,为什么大师捏了那么多孩子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大师不仅仅从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师还能从梦境中撷取孩子形象。我虽然没有手上的技艺,但我的心,是一颗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摄像机般的能力,我可以把一个孩子,幻化成十个孩子百个孩子千个孩子,同时又能把千个孩子百个孩子十个孩子浓缩成一个孩子。我通过梦境,把自己头脑中储备的孩子形象传达给大师,然后通过大师的手,把这些孩子变成作品。所以我说,我与大师是天造地设的合作伙伴,所以也可以说,这些作品是我们的集体创作。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抢大师的功劳,我经过那场恋爱,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对我如同浮云,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想说明这样一个奇迹,就是想说明梦与艺术创作之关系,就是想让你们明白,失恋是一笔财富,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说,没有经过失恋的痛苦淬炼,是不可能进入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的。 
  在王肝对着我们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大师保持着他那双手托腮的姿势,几乎一动未动,仿佛他自身,已成为了一尊泥塑。 
   
  四 
  王肝让一个小男孩把“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送给了我们。那男孩穿一条背带式短裤,裸露着两条皮诺曹般的长腿,脚上穿着两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高腰皮靴。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蓝,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种。小狮子慌忙找来糖果。那男孩却把双手背在身后,用浓重的高密东北乡方言腔调说:他说,你们至少会给我十元钱。 
  我们给了他二十元钱。那男孩给我们鞠了一个躬,吹着口哨,跑下楼去。我们趴在窗台上,看着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样,迈着大步,向小区对面的儿童游乐场走去。那里,有一辆过山车忽隐忽现。 
  几天之后,我们在河边散步时,又碰到了这个男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高个白种女人。男孩和一个女孩——显然是他的妹妹——脚蹬旱冰鞋,头戴硬塑彩色头盔,膝盖与臂弯处戴着防护垫,小心翼翼地滑行着。跟在白种女人身后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机,用一口悦耳的江浙普通话。他的身后,跟着一条肥胖的金毛大狗。我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学的著名教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社会名流。小狮子又把自己的胖脸伏到婴儿车中那蓝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那女人微笑着,表现出极好的风度,但那教授,脸上明显地显出了鄙夷的神色。我慌忙拉着小狮子的胳膊将她从婴儿车边拉开。她的眼睛还盯着那婴儿,根本没看到教授的脸色。我对着教授抱歉地点点头,教授微微颔首。我提醒小狮子,希望她见到漂亮婴儿时,不要像狼外婆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个个娇贵,你只顾盯着孩子,没看见孩子父母的脸色。小狮子很感委屈,先是骂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与外国人结婚后便拚命生养的男人和女人,接着便自怨自艾,后悔当年跟着姑姑执行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引流了那么多婴儿,伤了天理,导致老天报应,使自己不能生养。然后又希望我也去找一个洋妞结婚,生一堆混血小孩。她说: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点儿嫉妒都没有,你去找个洋女人结婚吧,你们放开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来送给我,我帮你们养着。——讲到此处,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呼吸变得急促,丰硕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腔母爱,无处发泄。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给她一个婴儿,她的乳房便会喷出乳汁。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将王肝转送来的碟片塞进了机器。 
  在外乡人听起来也许刺耳但我们听起来眼泪汪汪的猫腔旋律声中,姑姑与泥塑艺人郝大手的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姑姑嫁给郝大手,我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内心深处反对。我的父亲、我的哥嫂们与我的看法相同。我们感到,姑姑与郝大手不般配。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姑姑嫁人,姑姑与王小倜的那段经历曾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但结局却无比凄凉。后来她与杨林的事虽然不如与王小倜那样符合我们的理想,但杨是高官,也算差强人意。即便她嫁给痴迷她的秦河,也比这郝大手……我们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独身到老的准备的,我们甚至讨论过姑姑进入晚年后,由谁来为她养老送终的事,但姑姑突然之间,把自己嫁给了郝大手。那时我与小狮子身在北京,听到这消息后,起初是感到吃惊,然后是感到荒唐,最终是感到凄凉。 
  这期题名为“月光娃娃”的节目,名义是讲述泥塑艺人郝大手,但其实姑姑是主角。从迎接记者进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间和他储藏泥娃娃的仓库,姑姑姑终处在画面的中央。姑姑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而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师到达至高境界后,都会变得像一匹梦境中的老马呢?郝大师的名声如雷贯耳,但我回忆了一下,这辈子见过他的次数其实有限。我侄子象群“招飞”设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见过他之后,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见他,而且是在荧屏上。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但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在这个节目里,我们意外地知道了姑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点燃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用一种近乎凄凉的腔调说,婚姻这事儿,是天定的。我对你们年轻人说这个并不是要对你们宣扬唯心论——我曾经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婚姻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问问他——姑姑指指像泥神一样端坐着的郝大手——他做梦能想到跟我结婚吗? 
  一九九七年,我六十岁。姑姑说,上级让我退休。我当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经比别人晚退了五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卫生院院长,你们都认识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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