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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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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开店挣碗饭吃。那难处不是你们小姐能懂的。”慧书温和地说:“好了,我知道
了,不要送了。”香阁看看来往行人,说:“府上大概很热闹?”随即决断地说,
“严军长这事,我不愿意,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拿我当一碟小菜。”
慧书没有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说:“既不愿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
烦。”香阁本来一直满面堆笑,忽然绷起脸,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绷起,好像下面藏
着积年的冰雪,寒气逼人。她拍拍慧书的肩,回咖啡馆去了。

    慧书站了一会,才走回家去。一路温习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严亮祖出征在即,
家中不再有前些时的清静,常有客人来往,一些内眷也来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
初另辟了两间屋,作为静室,终日诵佛,连饭也是送进去的。慧书已移到楼上居祝
前天晚上听见亮租屋里,一阵摔瓷器的声音,夹杂着荷珠的大声喊叫,仔细听好像
是亮祖要娶什么人。荷珠吵了一阵,严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声:“你再吵,把你
拿出去正法!”果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荷珠敲门,要进来说话。慧书无奈,
让她进来坐,荷珠头发散乱,披着一件花袍子,一进门就说:“你爹要娶一个妾。”
慧书很吃惊,说:“怎么会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太的亲戚,
吕香阁。”慧书更觉诧异,说:“他们认识?”荷珠道:“吕香阁几次对我说军长
好威武,好像是在什么跳舞会上见过,要请我们到咖啡馆坐坐,给她增光。也怪我
多事,只想着让他散散心,带他去了,那吕香阁不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当时就
眉来眼去。后来她又自己去拜访军长,不知灌的什么迷魂汤,把军长迷上了。”慧
书第二天要考微积分,听她说了一阵,便道:“我明天要考试,荷姨早些休息吧。”
荷珠又说了许多吕香阁如何奸诈,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书用手电把荷珠
坐过的椅子仔细照过,生怕落下毒物。

    吕香阁自那次舞会上见过亮祖以后,便设法亲近,咖啡馆见面后单独去看望他
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试试自己的手段,给咖啡馆扬名,果然甚得亮祖欢心。一晚,
亮祖对荷珠说,那女子长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来吧,我们做姐妹。”
亮祖倒是没有想过,听说就想了一下,说:“未尝不可。”荷珠似乎很高兴,真的
去和香阁说了,回来报告说,香阁也很高兴。亮祖并未多用心思,那晚随口说了一
句:“谢谢你了。”不想荷珠变了脸,跳起来指着严亮祖,说:“跟了你这么多年,
还没看出你的心肠。我是试探你。”严亮祖公事很多,觉得这简直是捣乱,瞪起一
双环眼,说:“你是疯了心了,我是你试探的么!”荷珠哭着说:“偏要试探你!”
亮祖说:“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这人真奇怪,你几时怕过我跟前有别人,这么多
年了,连太太都在你下头。你还要怎样!你就去办吧,出发以前就办。”这时荷珠
摔了两个茶杯,吵了一阵,到慧书房里。

    前晚的事温习过,已到家门,慧书先住静室省视母亲。端坐椅上,手持念珠,
是素初永恒的姿势。慧书耐心地坐在椅边一个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说
了这事,并说:“我去看过三姨妈了。我原有个念头,想再有个人,而且这人还是
吕家的亲戚,分荷姨的势,还能照顾娘,也许娘会好过些。三姨妈说,我这是孩子
话。”素初摇手道:“我心里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势是做不到的,也不必。”慧
书道:“三姨妈要我一定挡住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劝爹。我刚和吕香
阁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人真的比荷姨更难对付,而且她也不愿意。”素初道:“真
的吗?”慧书道:“爹大概很少考虑人家愿不愿意,我看她倒是真的,这样倒好了。”
素初抚摸着慧书柔软黑亮的头发,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为这些事操心,娘对不起
你。”慧书低头不语,半晌说:“我去劝爹。本来就要出发,哪有这些闲心,传出
去影响爹的声望。”这时,女仆董嫂进来收拾桌子,原来午饭的碗箸尚未撤去。慧
书责备了两句,又强要母亲站起,在院中走了两圈。素初说:“今天的功课尚未做
完,你也去吧!”慧书往自己房中放下书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里来。院门很
窄,迎门趴着一条蜥蜴,约有一尺长,两边各盘着一条花蛇,见有人来,把头昂起。
慧书虽已见惯,每次来还是不免心惊。荷珠从窗里看见,说:“只管走,到了我这
儿,什么毒虫也不用怕!”“咝、咝”两声,两蛇复又卷盘起来。慧书进屋站着说
话。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洁并无异处,可是什么时候会出现
什么毒物就很难说了。慧书不好意思,勉强挑一张木椅坐了,说:“我看见吕香阁
了,她先和我说起,说她不愿意。”荷珠道:“她和我说愿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
姐妹呢!她愿不愿意是小事,需得军长拿定主意。”慧书说:“我要劝爹的,可是
爹不一定听。”荷珠从一个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作绛红色,异香扑鼻,中人欲
醉。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说:“这是梦春酒,你爹知道的。这酒倒出来,就不能
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转弯,”她举了举酒杯,“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慧书勉强安慰道:“荷姨主过多少大事,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我想不过是说
说,哪里有空。”荷珠冷笑道:“我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当下把那杯酒连杯
放在另一个小罐里盖上盖子,“你从小不多说话,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
气执拗,也只有你能劝他。”慧书道:“荷姨也不要太当真,我看这事办不成。”
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前。椅子底下蹿出几条活物,她不愿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
房中才松一口气。她房里悬有各种锦缎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过的,既可装饰又有
实际用处。这晚亮祖没有回家。慧书翻来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个房屋都压在自己
肩上,太沉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恨不得把这个房屋掀掉,把这个家掀掉。她要
远走高飞,只要一个人为伴,这人最近能为她补课,是绝好的机缘,这样一想心里
平静,甚至有些快乐。

    次日傍晚,慧书才见到父亲。亮祖只要在家,总要和慧书谈话,他需要谈话的
对手,就是颖书在身旁,慧书的谈话也高出一筹。当时亮祖进门说:“你这里的花
椒味太重了,这味道可会伤身体。”“不会的,已经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了花
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问起学校的情况,慧书说:“我的事爹不用分
心了,倒是爹让我操心了。荷姨说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点忘了。
这个人你认识,说是叫什么吕香阁。”慧书道:“我们这几年过得还清静,再娶个
人不嫌麻烦?”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
去就是了。”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娶个人又嫁出去不当回事。就算留
着,也于爹的名声有损。”亮祖沉吟不语。慧书又说:“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坚决
反对。”“其实这事是她提起的,她说是试试我,我也要试试她,有多大肚量。”
慧书说:“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试探来试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里去了,她倒
出一杯酒,说那酒倒出来以后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头一沉,大声说:“梦春
酒!这次她这么认真!我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回来再说吧!”

    一时,护兵来请用饭。饭桌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家乡菜。荷珠仔细梳妆过,脂
粉均匀,亲昵地斟酒夹菜,耳上珠环、腕上翠镯不停地晃动,好像没这回事。慧书
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

    饭后,亮祖原来的副官秦远来访。亮祖解职后,秦远离开军界,因在湖北战役
中伤了左腿,说是回家养伤,去了两年。这次亮祖复职,起用的人员名单里仍有秦
远,但是未得批准。这次秦远得知亮祖即将出征,特地来看望。两人彼此不问这两
年情形,开口便说当前战局。秦远说,滇南的形势不如滇西紧张,日军原想从河内
攻昆明,也有人说那是虚晃一枪,滇西的战场和英缅相连,远征军出师不利,这边
显然更为重要了。其实,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将。又笑说自己这些说法都是从
报纸缝里看来。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报纸缝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远道:
“军长在滇南完成任务后,很可能调到滇西,那是最好。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亮祖看着他,说:“打共产党?”秦远点头,说:“国共两党,武力相见,是中华
民族的大不幸,我说这话,是两方面都不讨好的。我和军长说,意思也简单。”亮
祖略一思忖,“你建议我不要去打共产党?作为军人,我要打胜仗,我打了一辈子
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我本心并不想打仗。最好有那么一天,
世界上完全消灭了战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秦远说:“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
中前进的,其实也不必表现为武装斗争的形势。军长出征在即,我这么说该坐禁闭。”
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烟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军长留着用。”亮祖接过,把玩
了一下,微笑道:“我记得你手很巧。”秦远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带着看看,
没有找到好的。”当时,高级将领大多愿意有儒将之名。写几笔毛笔字,买几张画,
都很时髦。两人谈论了一番书法。护兵上来换茶,秦远站起身,见中间案上横放着
那辆军刀,就是亮祖随身佩带经常练习的。秦远曾亲为擦拭。这时不觉走过去捧起,
说了一句,久违了。

    亮祖见他左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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