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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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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寻夫,家里不让出来,经过三击掌的,王宝钏似的。”后来雪妍婉转地要香阁
少串门,少说话。香阁收敛了几天,更变本加厉地走动。不只自己出去,还有些人
上门来找。王家人很觉讨厌,和雪妍说,最好和村长商量,换一家住才好。雪妍求
情再三,才勉强获准住下去。

    转眼年尽岁除。一天,雪妍在炕上呆坐,忽听门外有男子的声音,以为又是找
香阁的人,却听王家媳妇跑到院中,那人也进门了。媳妇催着拴柱叫爸爸,原来是
王家的儿子回来了。雪妍撩起权作窗帘的花布片,见王家儿子背着一个箩筐,手里
拿着一个拨浪鼓,递给拴柱。孩子拿着,歪着头迟疑了一下,张手要抱,那人抱起
儿子,口中叫着爹娘,在轻轻的鼓声中,和媳妇进屋。雪妍看得泪流满面,强忍着
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久香阁回来,知道了便往北屋去看,就听见她有说有笑的,一会儿回屋来,
说王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打了二两酒,我还喝了半盅呢。又说王家儿子长得不
错,比他媳妇强多了。雪妍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王家儿子名唤王一,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为了省事而不是为了深奥。自从他回
来,这院子变了许多。歪倒的墙修起来了,母鸡咯咯地很有精神。香阁也不大出门,
常帮着小王夫妇做这做那。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人来接。

    春天不知不觉来到山谷,村边的小河化出一个个圆洞,坡上垂下的冰凌一点一
点滴着水。雪妍暗自筹划,再过些时如果还不见人来接,便要离开这里去西安,再
设法联系。她和香阁商量,香阁一笑说:“怎么这么巧。我正盘算走呢。不过不是
和你一起,是和王一。王一带我走!”她很有几分得意,把头一扬,眼睛亮亮的。
雪妍先一愣,立刻镇定了,问他们怎样走法。香阁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有王一带着。

    雪妍知道她无法管束香阁的行动,也不想求她,乃向王一打听路。王一指出可
以往西到山西,虽是一路大山很难走,却是安全。他很坦然地说香阁要和他一起走,
他们还往县城去贩货,不到山西。王一果然身材匀称,眉目端正,人很精明。北方
农民大概因有各民族混血,得到许多优点。当晚雪妍听见王一夫妻吵架,矮媳妇哭
诉:“你是中了邪了!哪有跑买卖带个女人的!你就不看看那是什么妖精!把我们
娘儿俩连咱的爹娘都能吃了!”王一很平静,只说人家让帮忙带一带,你多什么心!
雪妍听着,很替这小院中的几人担心。

    香阁要自行其是,话已挑明。这几天对雪妍分外亲热,她的道理是,不知哪天
再见着,别让孟家人记恨我。抢着给雪妍端汤倒水,雪妍十分感动。叮嘱道:“你
路上虽有小王作伴,一切要自己小心,做事要合规矩。小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
小,要劝他回来。你还是往后方去找五婶最合适。”香阁应声道:“我不投奔他们
还投奔谁?”雪妍拿出一百五十元给她做盘费,她并不推让,伸手便接了。又问:
“那件紫红小祆您穿不着了,我穿走吧?”雪妍点头,看她拿针线笑吟吟地把钱缝
在衣襟里,心想以后自己一人留在这野谷山村,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真是心乱如
麻。

    又过了几天,香阁对雪妍说:“村长请你去一趟,想是有什么消息了。”雪妍
急忙拣了一根柴禾拄着,走过短街上一摊摊泥水,去到村长家。村长诧异道:“没
有啊,没有找你。想是传错了。”雪妍忙赶回来,想问个究竟。不料还没有到门口,
就见矮媳妇在门前跳着脚哭,老王夫妻在劝。原来王一和吕香阁已经走了。

    几个月无话,事情说来就来。第三天,村长忽然带了几个学生到王家,他们便
是李宇明安排和雪妍同行的伴,其中两个女学生是天津的,两个男学生是东北的。
“天无绝人之路。”雪妍想着,简直有点受不了久盼的希望来到眼前。

    村长说开春了,敌人可能要扫荡,让他们快走。雪妍临行前给了王家一百元,
老夫妻千恩万谢,说除了嚼谷,还够他们的棺材本了。雪妍叮嘱要让拴柱念书。矮
媳妇哭着说:“各人是各人的事,我不怪你。”雪妍眼圈红了,他们都应该怪谁呢!

    东北学生老邢知道路,果然是向西翻山到山西。当时的二战区属阎锡山管,那
里有招待站接待各方抗日力量,有长途汽车通往各个城镇。大家有这个目标,精神
振奋地告别了王村。路愈走愈难,愈走愈险,不只大石小石坑坑洼洼,还到处是水,
投宿时都成了半截泥人几。一个女学生脚上起了泡,红肿了,坐在路边哭。雪妍在
旁劝慰。老邢对雪妍说:“听说你是北平首富人家的掌上明珠,你倒不怕吃苦。”
雪妍微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才上到山梁。见远处几个山场里一片片火光,把山都映
红了。看着看着,东北学生忽然叫道:“这是日本鬼子扫荡啊!那边着火的不是王
村么!”大家明白过来,也只有站着看的份儿,不知怎样才好。一个说,快走到根
据地吧,好早点参加抗日工作。雪妍想房东家的老小不知怎样。后来知道,这次敌
人突袭七个村庄,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老王夫妇俱已遇难。只矮媳妇带着拴柱和村
人逃到山里,为王家留下一条根。

    雪妍等紧赶慢赶走了十来天,到了一个市集,居然有几家饭铺,灯火暗淡,却
也令人感到温暖。东北学生说吃点热汤水吧。大家进屋来,一个学生见桌上摆了好
几个瓶子,拿起一闻,是醋,不由得大声说到了山西了!大家都拿着醋瓶又看又闻。
雪妍坐下来,觉得头昏眼花,连看醋瓶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会儿,觉得身边有人坐
下,离她很近。她勉强转脸看时,立刻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随即扑倒在那人肩上,
晕了过去。

    是卫葑!卫葑来接她了。

    卫葑在电台一段时间,工作出色。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台长对他颇存戒心。
背地里说,汉奸的女婿怎能留在如此重要的机构。不久老沈对卫葑说,晋西北开拓
根据地需要做宣传工作的人,你去吧,也可以锻炼自己。卫葑没有意见,想着雪妍
从山西那边来,正可以去接她。又过了几天,老沈说,有了新安排。现在解放区的
青年很多,有些可能仍适合在国统区工作。你原是明仑大学的教员,还到明仑,可
以在学校里扩大影响。他拍拍卫葑的肩,又说,这对你再合适不过,我都为你高兴!
并且同意他先往二战区接爱人,再往昆明。

    卫葑和雪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居然辨认出对方。老邢弄清原委,忙想办法给他们
找了一间房,让雪妍休息。雪妍醒来,见卫葑俯身看着自己,一手抚着她的头发。
两人明知这不是梦,却仍觉是在梦中,都用力握着对方的手。生怕稍一松开,一切
便会消失。

    “五叔、五婶。”卫葑对弗之夫妇说,“我们到了一起,一切困苦都没有那么
严重了。”

    大公鸡在院子里引颈而啼,猪们起来走动。天已亮了。

    流不尽的芒河水

    葑,我是在和你说话。这是近半年来我们第一次分开,你随庄先生送学生到邻
县去,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我觉得是太久了。想想以前分开的日子,真不知怎么
忍受过来。

    芒河的水很清,流淌疾徐有度,你发现吗?它愈靠近城流得愈慢。在这条河边,
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站在家门前,可以看见这条在绿树间流动的河水,我们沿着
芒河走到龙尾村,找到了亲人,又沿着芒河找到了安家的地方。

    见到庄先生和玳拉,你一定会描绘我们的新居。这小小的西厢房虽然破旧,却
足以蔽风雨。别忘了我们隔窗可见一畦彩色的花。那是邻居的邪花园”,米先生和
米太太是善良有趣的人。本来庄家希望我们住到西边去,那边有房子。其实落盐坡
很理想,离五婶又近。

    你说我像一个持魔棒的仙女,使我们的小窝不断地变化。告诉你,在你离家的
这几天里,我们的家又在变。十几个凑来的煤油箱做成我们的床、桌、凳,现在还
有沙发!没想到吧?那只两面缺板的木箱铺上干包谷叶,盖上一块布,我坐着实在
舒服,像摇篮一样。可惜你坐不进,勉强坐进去怕就像上了夹板了。两只箱拼成的
桌,铺上米太太送的花桌布,打了绉边的,当中是一个大肚子瓦罐,挤满野花。你
回来一进门,一定会反复地说:“我们可爱的小窝!我们美丽的家!”葑,我们能
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能自由地布置这一小块简陋的地方,在这充满苦难的世界里,
众多的不幸人之中,我们真是一对幸运的鸟儿。

    该把新的生活告诉我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已经从心上把他们挖去
了。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洞,盛满了血泪和苦涩。你有时拍拍我的头,
说,只管想他们,只管向他们诉说,血缘是割不断的。你是宽容的,大度的。我却
无法消除那尖锐的痛苦。

    雪雪,你恨我么?听见爸爸呻吟么?

    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埃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埃若
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现在我要工作,
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
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
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他
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
言,教我从小学的。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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