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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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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转堂路驶去。河很窄,泊着几条木船。
“记得前年夏天送卫葑出北平吗?”保罗说,“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报。”珐
子道:“我不跑警报。我们是夜游。——卫葑始终没有消息。——也许三姨父他们
有消息,不告诉我。”
不多时车到大观楼。珐子等下车绕过楼身,眼前豁然开朗,茫茫一片碧波,染
着银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觉惊叹,保罗大叫:“这就是滇池!”
兴奋地向昆明人严颖书致敬。颖书很高兴,说以前也未觉得这样美。“还有一件绝
妙的东西呢。”珐子说。她指的是大观楼五百字长联。
五百字长联挂在楼前,此时就在他们背后。漆面好几处剥落,字迹模糊,月光
下看不清楚。珐子说:“不要紧,我会背。”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指指点点,背
诵这副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间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
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
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珐子先念上联,正待念下联,保罗说:“先讲讲吧,脑子装不下了。”珐子便
大致讲解一番,又把下联中“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几句历
史典故作了说明。颖书也用心听,虽说上了历史系,这些内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
心想珐子不简单。珐子似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有一次我随三姨父一家来,三姨
父讲了半个钟头。“元跨革囊’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过不了金沙江,用羊皮
吹胀做筏子,打败了大理国,统一了云南。三姨父说,忽必烈的这条路是一条重要
的军事通路。我只记得这一点。——也许我记错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总之西南
的路非常重要,若丢了西南几省,保着上海南京都没用呢。这长联他让我们背下来,
你猜谁背得最快?”“是你?”颖书说。“错了,错了。是嵋。”珐子说。又向保
罗解释,“嵋是我的小表妹。”“见过的,”保罗说,“三个孩子从门缝里伸出头
来,中间的那一个。”“记性真好。”在这三个可爱的小头出现之前,似乎还有一
个记忆,保罗想不起了。
三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滇池,似已忘记空袭的事。几个人走过,一个说“外
国人?”“外国人也跑警报!”保罗笑说:“一样是人,能不怕炸?对了,前天在
英国领事家里见到庄卣辰太太和无采。我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好去找你。”那天保
罗见到庄家母女,是因为一位参加修滇缅路的英国人携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在昆明住
了半年,不想女儿上个月患脑膜炎去世,工程师夫妇决定回国前把女儿的所有玩具
赠给无采。
“玩具里有许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气的。我当时想这礼物应当送
给你。不过那英国人要把这些小人送给一个在昆明的外国孩子。”
“无采是半个,凑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珐子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保罗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月光下的珐子像披了一层薄纱,有点
朦胧。保罗忽然笑说:“平常看你,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我们西方人,现在最像中国
人——很可爱。”
“若是考察澹台这姓,可以考出少数民族的祖先来。”珐子道,“我的祖父是
四川人,本来西南这一带少数民族很多。是‘蛮夷’之乡,你们本来就是蛮夷呀。”
说着格格地笑个不祝“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我的父母是传教士,他们在昆
明住过,就在文林街那一带。因为有了我,才回美国去。我听他们说过滇池。所以
我觉得滇池很亲近。”保罗一本正经地说,觉得坐在水边的女孩也很亲近。
珐子转脸看保罗。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点模糊印象,保罗和中国有些
关系,却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祝停了一会,她说:“这么说昆明是你的故乡了。”
“我有这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简直没有想这件事。”保罗
沉思地说,“我们忙着做现在的事,计划将来的事,很少想过去的事。”
这时一只小船从水面上滑过来,靠近石阶停祝划船女子扬声问:“可要坐船?
绕海子转转嘛。”珐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下船。保罗递过手臂。颖书
不悦,心想,“还要我夹萝卜干!”便说:“珐子姐你等一下。我们是来跑警报的,
又不是来耍!飞机不来,我们回去好了。”说着,起身拍拍灰便走。珐子将伸出的
脚收回,知颖书为人古板,不便坚持。仍说,“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罗的手
臂。
“哪样要得?你家。”船女问。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喽。”珐子说。
“两个人在一处就是家,何消回哟!”船女说。见珐子不答,说,“我也回家
去了。”珐子口中无语,心上猛然一惊。看保罗似未懂这话。两人望着船女把桨在
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转过头,向烟波浩渺处飘去了。
两人,快步追上颖书,上了车。三人一路不说话。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门,
知警报已解除了。
第三节
严颖书乘麦保罗的车送过澹台珐后不肯再坐车,快步走了回去。进门见二门上
的夜灯黑着,估计是为刚才的空袭警报。院内有护兵在走动。颖书问:“可在家?”
一个护兵答称军长没有跑警报,从下午就在家。颖书想去看看父亲,走到楼前却返
回自己房间了。他和严亮祖素来很少交谈,但他以抗日军人的父亲自豪,常常想着
父亲。他的书桌前挂着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还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两人都
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脸盆中胡乱洗了手脸,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着,
心里乱糟糟的。
这珐子,和外国人来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妈也不管管。好在现时两位母
亲不在家里,她也少来了。不然,怕把慧书带坏了,慧书大概觉得她比我还亲近呢。
想这些做哪样!没得用常爹从湖北回来休整几个月了,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了败仗
的缘故。胜败兵家常事,总不至于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
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觉!
就在颖书朦胧迷糊之际,院子里一阵喧哗。“太太们回来了!”护兵们在招呼。
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廊上的灯都开了,不过若算一算度数,怕还不及月亮。颖书
坐起,见荷珠推门进来了。
“妈,你们回来了!咋个这么晚?”
荷珠揽着儿子的肩,勉强笑着:“我们在城外听说有警报,等了些时,这时才
到。”
“有什么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们,说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发?”
“不像。”
忽然一阵楼梯响,有人歪歪倒倒下楼。
“像是喝得有几成了。——你明天还上课,你只管睡。”荷珠说着,自出去了。
“摆牌桌!”亮祖在院中一声吼。马上客厅的灯亮了,八仙桌上铺了毯子,麻
将牌倒了出来。严家人对豪饮豪赌都司空见惯。但半夜里兴师动众的难道专为打牌?
颖书也自纳闷,一面穿衣出房。他屋里灯一亮,就听见亮祖大声说:“严颖书!你
出来!”颖书忙快步走到客厅。
严亮祖一身白布裤褂,皱得像抹布。神色倒还平静。素初穿着家常阴丹士林蓝
布旗袍,发髻有些歪了,没有来得及进房收拾一下,便听话地坐在这里。
“爹,亲娘。”颖书叫。大凡特别标明亲娘的,就不是亲的了。
亮祖命颖书和副官坐下,自己哗哗地洗牌。
“爹,有哪样事?”颖书小心地问。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厉声说。又吼道:“倒酒来!”
大家摸了牌,战战兢兢打了两圈。荷珠出来了。她已从容地换上她那彝不彝汉
不汉的衣服,比宴客时朴素多了,簪环首饰一概俱无,只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钻戒。
副官起身,让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几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当中一推,
大声说:“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话。
过了一会,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
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
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
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
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
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
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
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
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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