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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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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著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著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

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著∶“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

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著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著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著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著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坍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著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著,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著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

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著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

“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著热菜,满足的叹著气,我笑著去洗澡了。

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著去拉铁门,接著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著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著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著∶“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著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著打量著她,她也正上下看著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著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著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著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著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

“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

“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著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著,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说了一半,□□□□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著。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著,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

“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著蹬著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著∶“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著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著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

“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著头数著那几张纸。

“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著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著。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

“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著,好似要流泪一般苦著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著。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著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

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

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著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著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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