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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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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对每个人都补喷了新蚁素。想到上次老霍漏喷的教训,这次我俩搬着指头算人数,回忆看是否有忘掉的死角,包括菜园的老马,牛屋的郜祥富,炊事班的三个人,还有会计出纳室的老霍和小刘。再三验证没有疏漏之后,我俩才回到刚才的现场,对大家说:
“你们可以离开了。”
那个僵化的群体突然复苏了,活动活动手脚离开这儿。我们提心吊胆地盯着这群人与另一群人慢慢合流,谢天谢地,合流进行得非常平静,没有发生意外。被喷洒了大剂量蚁素的人洋溢着格外浓郁的幸福。他们照常吃早饭,到地里干活。不过,他们路过那七具尸体时也会踌躇,逡巡不前,停下来摸摸,嗅嗅,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然后迷茫地离开。半天之后这儿聚集了很多蚂蚁,它们的表现也像场员那样,踌躇,逡巡不前,向天空举着两只触角,迷茫地寻觅着。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命令大家把七具尸体埋葬。
是我下的命令,不是颜哲。他在及时做出补喷蚁素的重要决定后,就从精神上虚脱了,脸色死白,藏到场长室里,很长时间不出来。我能理解他所受的打击。想想吧,昨天老魏叔和谷阿姨还住在这间屋子里,还是两个鲜活的人,现在却成了两具尸体!一个小时前,农场还是一个圣洁温馨的伊甸园,转眼间就濒于崩溃,虽然很惊险地挽救过来了,但却留下七具尸体。颜哲作为事故的责任者,被负罪感摧垮了,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个局势。
我喊来郜祥富、何子建、王全忠等四个人,命令他们用人力车把七具尸体拉到那道最高的荒岗上掩埋。其实下这个命令时我并没有清醒的目的,并不是想掩盖这桩凶杀。不,它的规模太大,谁也掩盖不了的,不过我至少不能让七个人继续暴尸场院。
崔振山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了,可能喉咙还在疼,老用手摸喉咙,没了往常大大咧咧的模样,怯生生地望着我。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去?要是想去就去吧。
七具尸体都已装在人力车上,我让把七人的被褥也带上。临走时我想了想,让崔振山把岑明霞喊上。不管怎样,赖安胜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应该让她带着胎儿看赖安胜最后一眼吧。
一行人默默地来到那道最高的荒岗,在半坡向阳处挖了七个坑。现做棺木当然来不及,只能裸埋了。我指挥大家用被褥把死者裹住,把脸也盖上,因为按家乡的风俗,即使穷得不能用棺木,至少也不能让死者直接面朝黄土,那样子下辈子难以托生的。第一个下葬的是庄学胥,我当年的学胥哥,他的表情很沉静很单纯,就像一个初中学生。初中以前他留给我的印象基本是美好的,到高中后就飞速的变了。人哪,为啥要长大呢,永远都是孩童多好。想起他碌碌数载,尽在整人的心机中打转,现在该大彻大悟了吧。第二个是赖安胜,他也不像是被殴毙的人,脸色平静如常,蛤蟆嘴微微张着,倒像是在微笑。我忆起他的恶行,但也忆起他喷洒蚁素后,像小孩子一样夸耀自己是农场头一份棒劳力,想起他割麦时的快乐,也就原谅他了。我喊岑明霞过来与他告别,岑明霞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用手扶着大肚子,小心地俯下身看了看他,默默地退回去。
第三个下葬的是林镜,说起来他是最不该死的人,因为他从来没有参加到任何纷争中去。他是个好孩子,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样,其实心地很好,最挂念他家里有心脏病的妈妈(爹已经去世)。他曾忧心地对我说:他最害怕深夜里喇叭上喊他的名字,只要一喊,多半是他妈的病犯了。心脏病又不比别的病,哪怕得信后尽快赶回去,也赶不及给妈送行。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样沉重的话根本不像是他这样乐哈哈的小男孩说的。初到农场时林镜有一次和颜哲打赌,说他能三天不说话,谁输了敲着脸盘在农场转三圈。颜哲用各种方法逗他,包括在林镜睡熟时突然把他喊醒。没想到林镜熟睡乍醒中一看到是颜哲,竟然能非常及时地闭紧嘴巴。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看来颜哲要输,但他鬼门道也稠,那天上午他到公社办事,顺便打了一个喇叭电话,谎称自己是此刻回城探亲的知青陈道斌,说林镜母亲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喇叭中喊了很久,林镜始终未来喇叭前通话,颜哲以为自己的阴谋又被林镜看穿,便一笑而罢。他下午回农场,半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小个子背着硕大的包裹急匆匆地在田埂上走来,原来是林镜。颜哲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林镜你干啥?林镜急慌慌地说:我妈心脏病犯了,我得赶下午的班车!颜哲这才想起自己的谎话,失声大笑。林镜恍然大悟,一下子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到田埂上。
林镜说,那个喇叭电话响时他正在场里干活,听人喊就急忙往屋里赶,但赶到时电话已经挂了,是别人给转述的。至于这个超过半人高的大包裹,装的全是其它知青往家捎的东西,包括岑明霞为家里纳的十几双鞋底。那时知青探亲请假不易,所以每个能请准假的,都会像毛驴一样帮大伙儿把东西背来带去。过后我埋怨颜哲,不该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开玩笑。颜哲连连说: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林镜妈有心脏病啊。他非常抱歉,所以虽然赢了赌,反倒给林镜陪了不是,也没让他履行赌注。
现在林伯母倒还健在,可林镜先走了,黄叶未落青叶落,等我回城后咋向林伯母交待?
我们埋了曾满身痞气的陈得财,埋了曾满身贱气的陈秀宽。他们都是恶人,后来被蚁素变好,但又被蚁素害死。最后两位是老魏叔和谷阿姨,他们受异种蚁素的控制,身不由已,竟然向最心爱的人下毒手,直到现在,两人脸上还保留着痛楚、迷茫的表情。我跪在他们的遗体面前,泪如泉涌。魏叔是为了保护颜哲和我,才被牵涉到这场殴斗去,所以,他和谷阿姨其实是为我们死的。我非常想把他俩合葬,让他俩在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但我知道行不通,今后,他们的坟墓还要面对各自的亲人啊。我哭了很久,站起来,哑声说:
“下葬吧。”
一锨锨黑土倾倒在他们身上,最后拢为七座新坟,默默地卧在这道荒岗上。七个人从此长埋地下,与我们阴阳永隔。参加掩埋的几个人没有显出太深的悲伤,因为大剂量的蚁素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尽管这样,悲伤还是有的,它甚至战胜了蚁素赋予的幸福感而顽强地流露出来。我在七座坟前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忙起身对大伙儿说:
“来,再挖一个坟坑。”
在场的人惊异地看看我,又互相看看,然后把目光转向崔振山。崔振山小心地提醒我:
“秋云姐,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是你和颜场长把我救活的,你忘了?”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为你挖的。别问了,挖吧。”
他们听话地挖起来。我喊过来全忠,让他跑步回去,到颜哲的宿舍,取来一套他的衣服,随便啥衣服都行。王全忠不知道我的用意,但没有问,跑步回去了。等他喘吁吁地拿来一套衣服,这边的第八个墓坑已经挖好,位于这排新坟的最东边。我把颜哲的衣服小心地放进墓坑,对大家说:
“这是颜哲的坟,埋吧。”
六个人仍互相看看,这回是郜祥富小心地提醒我:
“秋云,颜哲没死。”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已经死了,咱们现在就把他埋葬。回去你们要告诉大家,颜哲死了,是你们亲手埋的。知道吗?”
大伙儿勉强点头。梦游状态下的他们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发展,但他们当然会听我的吩咐。只有岑明霞小声问:
“颜场长死了,以后是你来管我们大伙儿,对不对?”
这个问题显然代表着大家的担忧或盼望,他们都殷切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幼儿般的眼神,有些心酸,点点头。六人脸上立即显得欢天喜地,填土的动作也更加欢快。
农场其它人很快知道了这个重要消息:颜哲死了,现在是郭秋云来代替他。全场弥漫着一种可以摸得着的安心感、喜悦感。不管是颜哲还是郭秋云,不管是男上帝还是女上帝,反正仍有人来管理他们,这就足以让他们放心了。而且――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想法是:这位女上帝其实比那位男上帝更有亲和力。反正很奇怪的,尽管很多人亲眼看见颜哲没死,他这会儿很可能还窝在场长室里,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证这件事。
我在全场跑前跑后地安排善后时,到处可以看到敬仰的眼神。其实我的善后措施很简单,就是让人们暂时忘掉这桩血案,安心劳动。我并不是妄图永远瞒住这个秘密,不,肯定是瞒不住的,我只想把它瞒到颜哲能顺利逃走为止。由于新喷洒的大剂量蚁素,我的命令被严格执行,场里很快恢复正常,就像蚁巢被顽童惊扰后恢复平静。
晚饭后,我才抽出时间来到场长室,随身带着一个小包,里边是我从厨房搜罗到的干粮。推开场长室的房门时,我仍然心中不忍。想着颜哲将不得不放弃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这块试验田,放弃上帝的职位,而去亡命天涯,我比他更难过。我也想起了颜伯伯和袁阿姨,他们死前在颜哲身上寄下了重托,但看来他们要失望了,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啊。不过,我知道不能犹豫,必须代颜哲做出这个决定。因为颜哲――尽管我一直钦服他的智慧――显然已经乱了方寸,不能指望他做出什么理智的决定。
我推开场长室的门,沉沉的暮色中有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颜哲坐在桌前,身体挺得笔直。我点亮煤油灯,见颜哲眉峰微蹙,表情果决,显然经过一天的思考,他对今后该咋办已经有了成熟的看法。看来,这场横祸并没有将他完全击垮,这让我多少感到一点欣慰。
我咳嗽一声,准备把我梳理了一天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说:“颜哲哥,七个死者都掩埋好了,在北边那个荒岗上。我想……”
他打断我的话,亲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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