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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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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团糟!而蚂蚁社会呢,只需要分泌一点蚁素就行了。

颜伯伯说那些话时我不能真正理解,现在才理解了。我盼着颜哲早点回来,带着那种宝贵的蚁素,或者叫利他素,把所有人都改造成新人。

第五天,农场的那股潜流更加汹涌。晚上,我偶然瞥见庄学胥拉着崔振山等三四个人聚在麦场旁,好像在嘀咕什么。在我经过时,他们的话头一下子停了,或尴尬或阴沉地看着我。我装着没看见,径直走过去。

我独自来到平常和颜哲幽会的地方,心里煎熬着,不知道庄学胥这会儿在捣啥鬼。过一会儿,庄学胥跑来找我,向我索要场长室的钥匙,说他想给公社打个电话。我估计他是想向县知青办打电话,落实颜哲是不是在那儿开会。看来他捉摸了几天后,对这件事已经犯疑了。这也难怪,一般来说,县知青办不会专挑麦忙天去召开一个长达五天的会议。颜哲的这个谎话撒得太不高明。

我当然不会让他顺顺当当打这个电话,就佯做找不到钥匙了,翻遍全身衣兜也找不到。这时我真庆幸知青农场的通讯落后,给庄学胥的行动增加了难度。我说:

“真抱歉,明明装在上衣口袋里的,咋会找不到啦?等我找到后给你送去吧。”

庄学胥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我在捣鬼,冷笑一声走了。目送他的背影,我自个儿也觉得我的捣鬼不大光明。不过我更理解了颜哲早先的话:得有一两个人不喷蚁素,保持清醒。因为,为了完成崇高的目的,有时不得不玩一些阴谋,做一些小动作。

第二天上午是拉麦,我给老肖班长拉稍。牛把式郜祥富急匆匆地来找我,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努力镇静自己,对郜叔叔使个眼色,走到一边,避开旁人。郜祥富疑虑地问:

“秋云,我说句不当说的话,是不是颜哲没在县里开会?”

我觉得浑身血液冲到头上,一下子懵了,吃吃地问:“你这话啥意思?”

“你们在大田时,我听见庄学胥用喇叭往县里打电话,那边回话说,这几天根本没有知青会!”

他非常担心地盯着我,显然,他担心的不光是开会不开会,而是――颜哲当上场长这件事到底有没有花头,毕竟这次权力更替太突然,谁心里都会画个问号的。郜叔叔是个厚道人,对颜哲和我一向非常好。现在连他也对颜哲起了疑心。我没法儿回答,既不想骗他,也不能说出真情,只能含糊地说:

“他确实对我说,是去县城开会呀。好在今天他就该回来了,回来再问他。”

这个回答当然不能释疑,郜祥富疑虑地、心疼地看着我。如果――那颜哲这个麻烦就大了!郜叔叔是把我当闺女看待的。农场初建时从地区黄牛研究所半买半要地弄来七头南阳黄牛,我非常喜欢它们,没事就去找它们玩,连带着和郜叔叔混熟了。这是真正纯种的南阳黄牛,而不是周围农村已经退化的、形态猥琐的杂种牛。南阳黄牛是全国最有名的役用兼肉用牛,个头剽悍,几乎有一人高,玉石一样青白色的弯牛角,硕大的四只蹄子,全身披挂着像丝绸一样光滑细密的金黄色牛毛,用手触一触,那儿的皮毛就会轻微地抖动一下,像是一片涟漪向四周荡开。它们散在草地上吃草时显得特别安详和高贵,牛尾巴悠闲地在脊背上拂着,幽深的黑色瞳孔里反射着夕阳的金光。我喜欢它们不光是因为外形,还因为它们的神态和风骨。你站在旁边时,它们会以安详自信的目光来看你,就像是你一个心意相通的平等的伙伴。它们的肩胛骨很高,便于安装挽具,这正是农学书上强调的南阳黄牛的优点之一。初春的田野里,两头黄牛用它们的肩胛并排拉着深耕犁,解冻后变得松软的黑土浪花般翻卷着。它们步伐从容,神态悠闲,那个漂亮那个潇洒啊,真是再看也看不够。

对这些黄牛我说过一句很傻的话,以后想起来就脸红。那天,我忽然发现有一头黄牛的胯间吊着两个蛋蛋,而旁边的牛没有。我忙问郜叔叔,这头牛是不是长了肿瘤?用不用看医生?其实我不至于这样傻的,如果稍微认真想一下,也许就知道答案。不过我在郜叔叔跟前随便惯了,那句话没走脑子就直接蹦出来。郜叔叔很窘,对我直摇头:

“你这个妮子呀,你个傻妮子呀。”虽然很难启齿,他还是尽可能婉转地告诉我,“这是牤牛,就是公牛,是牛里面的男人。旁边那些没蛋蛋儿的是磨牛(北阴土话),就是母牛。”

我当然不至于傻得一点不透缝,理解了他的意思,羞得红着脸跑了。郜叔叔很厚道,为我保密,没把这句傻话告诉任何人。后来我自个儿忍不住,在一次幽会中告诉了颜哲。那次真让颜哲笑疯了,他笑得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像个农村娘儿们那样使劲拍大腿。后来我跟他急眼,他才勉强止住笑,并答应我决不告诉别人。

郜叔叔也很疼颜哲。他去岗上放牛,或者回家探亲,总忘不了给俺俩捎一些小礼物。有时是几个鹌鹑蛋,用荷叶小心地包着;有时逮一只漂亮的蚰子;有时是一包酸枣。现在,他真诚地为颜哲操心,我却无法告诉他实情。

我简直不知道咋和郜祥富分的手,撵上老肖,拉上麦车的稍绳。老肖也看出我有心事,关心地看看我,但没有问。老肖也是个好人,不言不语的,但知道心疼人。我俩默默地拉着麦车回去,到了打麦场。庄学胥见到我,非常客气地问:

“颜场长开会该完了吧,今晚是不是该回来了?”

我看着他的眼神,确信他已经知晓了实情――可能不是全部实情,但至少落实了颜哲这五天并没有在县里开会,而只要有这个裂缝,颜哲的场长位置就坐不稳了。

我不愿这么快就认输,尤其是对他这样的小人,就冷冷地说:

“庄副场长是急着向他汇报工作?别急,我想他该回来了。”

然后撇开他走了。

当晚,颜哲终于回来了。后来我回城探家时听爹妈说,颜哲回城五天,一直闷头钻在家里,不知道捣鼓什么,连饭都是由我妈做好了送去。一天妈去送饭,一进院子大吃一惊,那么大的颜家大院,黑鸦鸦地全是蚂蚁,地上铺满了,几乎看不见一寸地皮!细看,蚂蚁都是向一个中心走。我妈随着蚂蚁的流向,边走边看。颜哲那会儿不在,到桑园里解手去了。蚁群一直爬到颜家堂屋,爬上桌子,爬进一个大肚子长脖子的玻璃瓶。这个玻璃瓶正架在火上烧,所以进去的蚂蚁不用说都被煮死了,但它们照旧不慌不忙地自动朝瓶里进。妈震惊地说这真神了!颜家一定有祖传的召唤蚂蚁的法术,因为类似的蚂蚁朝圣你爹也见过一次,那是颜教授鼓捣出来的。

颜哲走的第五天下午,我们从麦地回来,孙小小高兴地喊:秋云姐,你看颜哲哥,不,颜场长回来了!这时我看见颜哲在砖桥边等我们,披着一身金色夕阳,显得纯洁而高贵。我心中涌出难以抑止的狂喜。孙小小率先跑过去,拉着颜哲说这说那。这个15岁的小姑娘虽然已经成了赖安胜的情全来到,有三盆依旧秃着枝丫,另外三盆冒出嫩芽; 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妇,虽然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争风吃醋,但毕竟还保持着少女的纯真,没有忘记她同颜哲的友谊。颜哲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和大伙儿打招呼。但我心痛地发现,大伙儿看他的眼光比较陌生,包括与他关系一向很好的林镜、何子建、刘卫东、郜祥富等。他们都知道了那个消息――颜哲这五天并不是在县知青办开会,也猜到颜哲当上场长这件事中有花头。颜哲似乎没有看出这种情绪暗流,对我说:

“秋云,你到场长室给我开门。”

我跟他去了。我能真切感受到背后目光的压力,那是几十双目光汇成的,像锥子一样扎人。

我打开场长室的门,同他进去。没等颜哲问我,我立即讲了场里的凶险波涛。颜哲听了,一点儿都不在意:

“没事的,我已经把蚁素弄妥了,今晚喷洒完就万事大吉。没事的。”

他从隔壁的库房拎来两个农用喷雾器,蚁素大概已经灌装妥当,因为我闻到熟悉的微酸味儿。看着它们,我放下心来――但仍有些忐忑。原先那瓶蚁素是颜伯伯制造的,现在,颜哲制造的蚁素也有同样的神奇功效吗?颜哲倒是成竹在胸,笑着说: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庄学胥翻不起大浪。走,跟我吃饭去。”

大伙儿聚在井台吃饭时,颜哲对庄学胥说:

“庄副场长,通知八点在库房开会,县里有重要精神传达。”

庄学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深处有猫玩老鼠的得意。他没有揭穿颜哲的谎话,只是问一句:

“是在库房?天这么热。”

天热时农场开群众会一般都在麦场,那儿豁亮。颜哲点点头,没有做任何解释:

“是。按我说的意见去通知吧。”

我及时向颜哲警告了农场中潜涌的波涛,但我毕竟没经验,对事态的严重性估计不足,没想到在当天的会上庄学胥就要向颜哲发难,也没想到他利用的炮手是崔振山。

农场的知青按来源说分两大块:北阴市来的高中生或初中生,和旧城县来的初中生。崔振山属于后者。他身高体胖,从外表上看比颜哲的年纪还要大。家里非常贫穷,是那种入骨的贫穷。20年的贫穷生活极大的放大了他最强大的本能――吃。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一拃长、四指宽的肥肉片子,筷子夹起来颤悠悠的,一口吞下去――那才叫美!”

他还有一个特点是爱打赌,而打赌内容总要和吃联在一起。一次午饭,他吃了两个馍,一碗稀饭,对于知青的粮食定量来说,这已经是最大值了。然后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说:

“娘的,再来十个馍也能吃下去。谁敢和我打赌?赌一个月的饭票。”

何子建看看他,跑食堂里抱来十个馍,摞成高高的一堆:“吃吧。”

崔振山乐得眯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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