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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5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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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荒芜成这个样子,她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还有点解气,心说:让你们对我不放心,屋里都长满草才好呢,房子塌了才好呢。她连院门口都没进,抱着小;本就到后院的邻居家里去了。后院住的是苗壮壮一个远房的堂哥,堂哥在新疆打工挣了钱,在老家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堂哥现在仍在新疆打工,只有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这会儿两个孩子也没在家,堂嫂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田玉华跟堂嫂说了几句话,堂嫂逗了一会儿小本,田玉华便跟堂嫂一块儿看电视。小本不喜欢看电视,喜欢看奶,摸奶,吃奶。妈妈一坐下来,他就揪着妈妈的衣服襟子往上掀。田玉华骂小本是奶鳖子,掏出奶给小本吃。她一路没怎么给小本喂奶,奶水聚积起来,把两个奶胀得很大,像两个新长成的葫芦头一样。小本一叼住奶头,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能听见小本往肚子里咽奶的咕咚声。堂嫂夸田玉华的奶还这么好,小本这小子真有福。田玉华把苗家的孙子骂成鳖孙,说这鳖孙都一岁多了,还不好好吃饭,一叼住奶头子就不想松嘴,不知道吃奶能吃到多大!田玉华又说:要不是我的奶皮实,他爸一死,他也活不成。我要是那时候回了奶,不饿死也得把他丢搭死。要是依着他奶奶的意思,我的奶水子早就—滴子都没有了。说起来田玉华对婆婆有气,不仅是因为婆婆说她守不住寡,不同意分给她抚恤金,在此之前,婆媳两个就开始了较劲。因过度悲痛婆婆在宾馆里哭得昏死过去两次,打过两次吊针。婆婆每次醒过来,都问田玉华在哪里。婆婆有关心田玉华的意思,也想知道田玉华哭昏过没有,打没打吊针。当她知道田玉华既没有哭昏,也没有打吊针,就有些失望,埋怨田玉华的悲痛程度不够,哭得不够狠,跟她的儿子不是很连心。于是她又哭,哭得那些临时抽来的医生护士都不敢离开她。在餐厅里吃饭也是,看着桌子上摆的大鱼大肉,七个碟子八个碗,她坚持不吃,也不想让田玉华吃。见田玉华吃鸡吃鱼吃大肉,吃了稠的又喝稀的,她肚子里的气就生得满满的,好像比吃了鸡鸭鱼肉的人肚子还满。矿上的安抚人员劝她多少吃一点,保重身体要紧,这时她借机说话了:这满桌子的饭菜都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吃菜就等于吃我儿子的命,我哪能吃得下呢?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田玉华。她以为她说了把饭菜跟她儿子的命联系起来的话,田玉华就会向她学习,不再吃了,起码会把嘴收敛一点。不料田玉华照吃不误,不但一点都不收敛,嘴好像越吃越大,腮帮子鼓得像个小包子一样。婆婆大概忍无可忍,说:小本他妈,你慢点吃,小心噎着。她说得声音不大,但话里充满嘲讽。田玉华没有马上答话,她嘴里正吃一块黄焖鱼,把鱼肉吃尽,把鱼刺吐到地上,才说:噎死我,我不活。你养过儿子,我也正在养儿子,我要是不吃饭,不下奶,我儿子吃什么?不能因为你的儿子死了,就不让我的儿子活!田玉华没噎着,倒把一口饭菜都没吃的婆婆噎着了。是田玉华的话把婆婆噎着的,恐怕比鸡骨头鱼刺噎得都厉害,把婆婆噎得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直翻白眼。田玉华认为婆婆是自找的,不噎她一回两回她就不把别人的脖子当脖子,还把别人的脖子当成猪大肠呢! 
  到了苗壮壮去世一周年那天,苗心刚带领全家去坟地里烧周年纸,果然没让田玉华和小本戴孝,一切过程比去年举行葬礼时简化不少。今年的天气冷得比较早,雨水又欠缺一些,麦苗长得比较瘦,还盖不住地皮。他们踏进麦苗地里往坟地走,谁都不说话,仿佛苗壮壮已在地里等他们。苗壮壮的坟并没有埋在已形成坟群的苗家祖坟的怀抱里,而是在祖坟南面三四丈远的地方,单独起了一个坟。这是因为,苗壮壮死时还比较年轻,又是暴死,不是自然死亡,不能离祖坟太近。来到坟前,婆婆把插着筷子的刀头肉、馒头、苹果等一应供品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在地上,点燃了纸。公爹同时放响了鞭炮。田玉华抱着小本站在坟前看着。烧纸的蓝烟一起,田玉华产生了一点幻觉,像是看见苗壮壮从坟里走出来了,苗壮壮一看见她和小本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把她和小本都抱了起来,在地上转圈儿。苗壮壮活着时的确是这样,他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把她和小本抱一抱,他有使不完的力气。田玉华觉得腿有些软,头有些发晕。公爹和婆婆都跟苗壮壮说了话,说是给苗壮壮送钱来了,让苗壮壮起来拾钱吧。田玉华还没说话,但她眼里已涌满泪水。公爹指着坟堆,让小本喊爸爸,并教小本:你就说我是小本,小本回来给爸爸送钱来了。小本不会明白,大人指着一张相片让他喊爸爸,指着一个土堆,怎么还让他喊爸爸呢?到底哪个才是爸爸呢?他大概不愿承认土堆是他的爸爸,就拒绝似的扭过脸去,把脸藏在妈妈肩膀上。田玉华明白,公爹这是在催促她,让她跟苗壮壮说话。这个话免不得,田玉华愿意说,她说:壮壮,我跟小本回来给你送钱来了,起来拾钱吧。矿上给咱的,有钱,你千万别舍不得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多注意你的身体……田玉华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也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婆婆捡起一块土坷垃,把折叠在一起的纸拨开,要让纸全部燃尽。拨着拨着,她往地上一坐,就哭了起来。婆婆的委屈大概实在太多了,憋得实在受不住了,一哭就放开了喉咙,敞开了心肺,哭得声音很大。她一边哭,一边诉,哭里有着丰富的内容。她把苗壮壮唤成我的小娇儿,说千不该,万不该,娘的连心的小娇儿啊,你不该走这么早啊!你走了,娘的日子咋过啊,娘还指望谁啊!你不知道娘受的是啥罪啊,娘活着还不如死了啊!她转向埋怨老天爷,说老天爷呀,你咋不叫我死呢,咋不叫我替俺儿死呢,啊啊啊,我的老天爷,我可是没法活了!田玉华见小本吓得小嘴一撇一撇,眼看要哭的样子,赶紧让小本转过脸去,并抱着小本往旁边走了几步。她蹲下身子,掐了一根麦苗举给小本看,借此转移小本的注意力。公爹说过,不让她和小本再哭,她不打算哭了,也不让小本哭。小本没有哭出来,他的晶亮的眸子里映着一根绿色的麦苗。公爹劝婆婆别哭了,说算了,你再哭,儿子也听不见了。就是把你哭死,谁可怜你呢!公爹的口气狠狠的,一点都不柔软,不像是劝,像是在骂婆婆。婆婆大概听出了公爹话后面的话,听出了他们两口子的共同语言,不由得悲上加悲,五内沸热,哭得更加痛彻心肺。公爹拉住婆婆的一只胳膊,想把婆婆拉起来,他一拉,婆婆往下一堆,没有任何效果。公爹说:你咋不识劝呢,这里又没有医生,没人给你打吊针,你要是哭出个好歹来,罪还得你自己受。好了,起来吧。他从后面抱住婆婆的两个膀窝,才把婆婆抱得站起来。 
  五 
   
  田玉华拿到了她最关心的抚恤金的利息。大伯苗心金当着她和公爹的面,把利息分给她—半。一半利息是九百多块,有整有零,整是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零是一分钱的小钢镚儿。田玉华把钱数了一遍,看看大伯,又看看公爹,有点疑问,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不是两千多块吗,一方应分到一千多块钱才对呀,怎么才九百多呢?大伯看出了田玉华的疑问,解释说:小本他妈,你不用看我,这利息钱都在这里,我半分都没留。你可能不知道,吃利息的人,银行要替国家扣你的利息税,扣掉利息税,钱就剩这么多了。公爹说:这个规定我知道,交税是应该的。田玉华也说:你一说我就清楚了。其实田玉华不知道,公爹也不知道,苗心金早就把钱取了出来,投给了乡里私人开的一个面粉加工厂。面粉厂老板给苗心金的年利息是百分之五,他刚把十万块钱借给面粉厂,老板就把当年的五千块钱利息一并给了他。这就是说,田玉华和公爹分到的利息,连他所得利息的一半都占不到。 
  九百多块钱,田玉华觉得也不少了。矿上给她的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是三百块,三个月的补贴加起来,还没有她分到的利息多呢。拿到了钱,田玉华就到集上买了点心、油条、烤烧饼、咸牛肉等食品,装了满满一篮子,借一辆自行车骑上,一个人回了一趟娘家。娘见她还是哭,说:我想着你把爹娘都忘了呢,再也不回来了呢!田玉华俨然外面人的派头,说:一见面就是哭,哭,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得陪着你哭,你还嫌我哭得少吗?娘擦擦眼泪,答应不再哭了。可娘又说:这是见着你了,我才哭。我不跟俺闺女哭哭,跟谁哭呢?你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见他,我想哭都哭不出来。田玉华说:哭不出来就不哭。在一间小西屋病床上的爹听见了她们娘儿俩说话,喊田玉华:妮儿,妮儿呀,是你回来了吗?田玉华答应着到病床前去看爹。爹瘦得牙床高起来,双眼塌了坑,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有爹的灰白头发支棱得像老鸹窝,夸张得厉害。爹说:妮儿呀,让爹看看你。这回你还能看见爹,下一回再回来就看不见你爹了。爹的表情是哭的表情,声音是哭的声音,可爹的眼睛干挤,干挤,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田玉华想拉拉爹的手,没有拉。她说:你别光想着死,破罐子熬坏柏木筲,你再活十年八年,还说不定呢!爹压低声音说:你娘嫌我死得慢哪!田玉华没有附和爹,却正色道: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娘给你端吃端喝,还要给你擦屎刮尿,依我看我娘对你很不错了,摊上这样的老婆,你就知足吧你!爹说:好好,我听俺妮儿的,啥都不说了。他问田玉华拿来的都是啥。田玉华把食品说了一遍,问爹想吃点啥。爹说他就吃点咸牛肉吧,嘴里寡淡得很,早就不知道啥是肉味了。田玉华撕下一块咸牛肉给爹吃,又到堂屋里跟娘说话。娘问:我听说上本他爸死后,人家赔给你十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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