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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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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悄然地落下。

  生性怯弱的司马鹿出生了。

  东边的山脉,开始如牛背一般红起来,日头一如生育前从子宫渗出的第一滴孕血样从两座山峰的缝隙里渗出来,这当儿埋葬老村长杜桑的时辰便到了,棺材上的抬杠已经捆好,灵棚已经拆去。新任村长的司马笑笑高唤了一声起杠──,八名杠夫便把黑棺扛到了肩上,司马桃花和男人杜岩,孩娃杜柏,女娃竹翠,便都嚎啕起来。这时候村人们都才似乎哐一声真的明白,原来老村长是真的死了,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才都汪洋下两眼泪水。冬天里农闲,又是葬埋村长,各家人都扛着埋人时需要的锨锄,如下地干活样来到了出殡场上,随着司马笑笑的又一声高唤:起殡──那棺村就缓缓地朝村外移动了。杜岩走在棺前,披麻戴孝,手里抱了父亲的画像,还抱了一个瓦盆。桃花领着杜柏和竹翠跟在棺后,一样的披麻戴孝像一只大羊领着两只小羊儿。杜岩只是默默地走着,引棺的蓝百岁不时地朝天空撒着冥钱,唤着送葬的冥语。偶而地燃放几个纸炮。在那冥语炮声中纸钱如秋叶一样在天空飞飞舞舞,跌在司马桃花和她一对儿女血淋淋的哭声上,如落在河水上一样漂浮着。冬雪已经化了过半,只上剩下阴坡还硬着一层白色。山脉上荒地的枯灰、麦田的青绿,积雪的冰白,都在日光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亮。一个村落的人,拥着一副棺村,像拥着一段黑色的大堤,就把老村长送离这个世界了。随着司马笑笑的一声摔盆的令叫,蓝百岁又点烯了一个响炮,蓝长寿便从人群的哪儿走出来,扶着杜岩的双手,用力把那青色的瓦盆晴天霹雳地摔碎在了村头的十字路口上。

  哭唤应声止下来。

  葬队出村了,由近至远,朝着杜姓沟那边的坟地,一队人马愈来愈小,最后就就渐渐消失了。

  路边的冥钱,如开盛的一串串白色花朵样静墨着。

  村里的孩娃们,原是跟在棺后看着热闹,企图找到一个没有放响的纸炮,可直到梁上,那些纸炮还没有一个熄捻的,因此也就有些扫兴。送葬不是啥儿稀罕的事情,差不多每月都有那么一次两次,除了能如婚嫁一样,等村人回来,到死人的家里吃一顿大锅熬菜,别的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惬意了。司马蓝在梁项上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哥哥森、林、木也退了退出来。杜桩、杜柱、柳根、杨根也都退了出来。一伙儿极没趣地回到村里,才发现蓝家的六十、五十、四十、三九四个姑娘和鹿、虎也都压根没有跟着去看那葬埋。村里安静极了。老村长拐子杜桑和新村长司马笑笑把村里的大人都领到了坟上去,留下来的寂寞又宽又厚地把村落包裹着。孩娃们立在村头杜岩摔碎的瓦盆那儿,日光温暖而下,晒着空气中流动的声音,象晒着满川流不息的雾。谁都不知道该干些啥儿事,木呆呆立下一片宛若一片晒蔫的野蘑菇。从山沟里偶而传来的炮响,越发使村落的静寂显得深不可测了。孩娃们就都怔在路中央,仿佛这个村落只有他们了,属于他们了,连山脉和世界也只有他们了,属于他们了。突然拥有了这一隅死静的天地,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了,无所适从了。

  从村里传来了一声黄亮亮的牛叫,柳根、杨根就一起猛地开口说,我们骑牛吧。

  司马森说,大人回来要打哩。

  杜柱说,重成亲生娃吧?

  蓝五十说,不成啦,都成亲过几次啦。

  司马林说,还没有埋过死人哩,埋一次死人吧。

  于是孩娃们砰的一声静下来,彼此相望着,一世界都鸦雀无声了。到沉默得不能再沉默下去时,司马木说埋就埋呀,埋谁哩、又都相互望一阵,目光浠浠沥沥落到了司马蓝的身上去,似乎等着司马蓝说埋谁也就埋了谁。司马蓝想了一会道,我当村长,埋我吧。然后就做起出殡送葬的游戏了。很快有人从家里扛来了铁锨、锄头和镢头,问墓坑挖在哪?司马蓝说挖到村前沟里去,大人们回来了看不见。司马森就领着杜桩几个有力气的孩娃扛着家什充当土工到沟底挖墓了。司马虎回家抱来了一堆旧的孝衣和孝帽,说哥,都是谁穿呀。司马蓝说比我年龄大的不用穿,比我小的都穿呀。说谁穿全孝呢?司马蓝说四十是我媳妇哩,该四十披麻戴孝嘛。四十就望着姐姐五十和六十,见五十、六十没说啥,就欢笑吟吟地把那一套麻片孝衣穿在身上了。这当儿柳根、杨根充当杠夫,不知从谁家摘了一扇门板抬来了,司马鹿把刚才蓝百岁撒的纸钱捡来了。蓝五十把插了三柱燃香的一个香炉抱来了。蓝三九把一根干柳棍做为幡拿来了。该有有的也就都有了。一应齐全了。葬礼便隆隆重重开始了。司马蓝学着大人的腔调唤──装殓──他自己便躺在了那块黑漆剥落的门板上──盖棺──司马林和司马木便学着盖棺钉钉的模样,在那门板周围用石头敲打着,嘴里还如大人们一样说──蓝弟,北盖棺了,你躲钉,这钉在东呢。司马蓝便身子朝西翻了翻。到西边敲打时,又说蓝弟,在西边钉钉哩,你朝东躲躲。司马蓝便把身子往东挪了挪。盖棺完了,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对着天空唤──出殡──司马虎便蹲在一棵树下把一颗纸炮点响了。叭地一声炸鸣,司马林、司马木、蓝柳根、蓝杨根便抬着门板的四角,把司马蓝抬在半空了。蓝家的姐妹们,孝帽、孝衣也都穿好了,鹿和虎也都全白大孝了,最后是一声起殡的高唤,这另外一支葬丧的队伍也就开始穿街而过了。太阳已近平南,温暖在村里融融地流着,司马蓝躺在半空中,他忽然感到自己长高了,离日头近多了。日光从他的眼皮上擦过去,他浑身都有浮浅吱吱的惬意在响着。

  天空的白云一团一团,被日头照成了金黄色,榆树、桐树、椿树、槐树的枝丫掠着他的头项朝后走过去。那枝丫上的麻雀、喜鹊和落在皂角树上的老鸦的叫声,像雨点一样打在门板上,发出呖呖啪啪的响声来。柳根、杨根的个头大,他们抬在门板前,哥哥林、木是侏儒,抬在门板后,他躺在那门板上像躺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各家的大门都关了,村胡同如一条河道样把他们夹在河床上。身后蓝四十的麻孝肥肥大大,她得把孝衣撸起来半夹半拿才能跟着门板走。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脸上粉红的笑容红彤彤地映在日光里,偶而如媳妇送葬样的哭声,又甜又嫩,像是一声歌。夹在那哭声中的和姐姐五十、六十妹妹三九们的笑,宛若抛在半空晶晶莹莹白里透红的亮珠子。出殡的队伍,从一条村街进入另一条村街时,有两条秋天出生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在队伍后,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听到那狗摇尾把的声音如蒿草在风中抽打着,有一股怪味在飘散。一家一家的房檐连在一起成了一条直线,像一条绷紧的草绳朝着出殡队伍的身后抽。树木也都慢慢倒退了。碾盘变得和圆圆烙饼一样小。杨根、柳根家门前的羊圈,像扎在那儿的鸡笼子。他扭头朝自己家里望一下,从这条胡同缝里看见越来越远那熟悉的院落如漂在水面的一蓬枯白的草。他有些瞌睡了,昨夜通宵守灵,今早天不亮起床看大人们行的出殡礼,眼下日光从眼皮上抚过去,像一双暖手把他的上眼皮朝着下眼皮上合。他听见三哥司马木在说,到村头了,咋不摔瓦盆?接着就有人把一个瓦片象征着摔在石头上。溅在门板上的一粒碎瓦从他的发梢飞走了。他又听见了沟底大哥司马森们在挖着墓坑争吵着,仿佛是因为地势挖不下一个墓。为墓坑大小长长短短地吵。忽然他想咯咯笑一下,躺在做了棺村的门板上,如坐轿一样悠悠闪闪的舒服哩。他有些后悔这出殡送葬的游戏做晚了。他想以后天天都做出殡的游戏该多好,每一次都死了躺在门板上,让三姓村从身子两边如搬迁走了一样退去,让村这头的老槐渐渐走过来,让蓝家姐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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