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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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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根低头想奋力挤出人群。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原地,按在地上,不许走,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
  一只体形俊俏的狗钻进人群。冲着赵根汪汪地叫。时间的弹簧被扯断了,赵根的身子像一根油条慢慢瘫软。赵根小声分辩,不是我把他推倒的。我没气他。
  赵根的声音是被时间揉碎风化了的石头,全是碎碴子。
  人们哄笑起来。赵根落下眼泪。
  赵根看见了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她在人群中一闪而逝,戴红领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飘飘若一梦。
  赵根说,我只是给他背《田忌赛马》,他说课文里有好多错误。赵根结结巴巴地说着,抹掉眼泪,伤心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课文怎么会错呢?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想偷老头的书。结果把老头的血管气炸了。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的。
  声音七嘴八舌。
  也许自己刚才是做梦。老头根本就不曾让自己背什么课文。哪有这么好的老头会让自己白看十本小人书啊!他们说的才是事情的真相。但自己确实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人群磨盘一样咯吱咯吱转动。赵根咬住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于志强拿走的那两个铅字“我们”。
  现在,在赵根面前的就是“我们。”
  
  “我们”是什么?“我”是提手旁加一个戈;“们”,是单人旁加一个门字。“门”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们要捍卫的东西。上帝说,羊的门。上帝说,你们要走窄门。这是两个线条平稳、结构均衡的汉字,是一个奇异的复数,意味着两个人以及两个人以上。“我们”产生的那一瞬间,必然同时产生了“他们”与“你们”。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消灭“他们”,或者让“你们”变成“我们”中的一部分。“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手拿兵器,以“门”为信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们”是红小兵,“我们”是党代表,“我们”是群众,“我们”是人民。“我们”能让一枚硬币没有另一面,依然存在。在“我们”这个集体的语境里,只有一个“我”,一个抽象的强大的“我”,一个类似于红太阳的存在。
  “我们”是乌合之众。进入“我们”的个人,会产生一种本质性的变化,由聪明变得愚蠢,由智慧变得无知,由儒雅变得粗暴。自我被简单的观念、简单的口号、简单的对错淹没,沦为一种噬血的野兽。这是一种强大的、残忍的、短暂的,像雪峰一样崩塌的存在。“我们”需要极端,需要偏执,需要教条,需要谣言。任何曾经约束个人的道德与其他都将在“我们”这种人数的叠加所营造出的狂热中失去踪迹。“我们”确信自身是不可辩论的真理,是不可怀疑的权威的化身。当然,事实上“我们”也是一切权力的来源于基础。“我们”是强大的,也是虚弱的,只要懂得驾驭“我们”,驾驭这种巨大的幻觉。“我们”只需要一个声音,一个意志。所以现在赵根成了贼,一个可耻的窃书贼。
  
  人们急促地交谈,互相交换意见,变幻手势,不断抬高音量,丰富着事件的细枝末节,仿佛老头儿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看见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
  赵根脸若白纸,再也不肯让眼泪落下。
  赵根说,我说的是真的。赵根反反复复地说。
  太阳落到梧桐树枝丫上时,大部分的人终于从脑袋上沾满口水、冰棍纸屑、葵花籽壳的赵根身边走开,拖着巨大的快要垂落到脚边的胃。不管赵根说的是真是假,这不重要,人们的胃已经心满意足。赵根坐在地上,样子不比一个被弄坏了的塑料娃娃好多少。赵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感觉自己在梦里面,一个不真实的梦魇里。一个老妇人走过来,缓缓蹲下。老妇人头上落满霜雪,声音非常轻柔,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里面有很多悲伤。
  他们说是你偷了小人书,是这样吗?
  我没有偷。赵根歪歪头,把刚才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了一遍。这些话好像是自动从舌底下弹出来的。
  老爷爷叫我背《田忌赛马》,说我背对了,让我白看十本小人书。我背好了。老爷爷说,课文里有很多错误。不过,老爷爷还是让我看了十本。我看完了,还想再看一次,老爷爷就倒下去了。我没有惹老爷爷不高兴。
  老爷爷说课文错了啊?你还记得他说错了哪里吗?
  赵根仰起脸,看老妇人,慢慢说了。
  老妇人眼里的悲伤愈发多了,孩子,我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回家去吧。
  我还要等老爷爷的家人。他还有这么多的小人书放在这里。我走了,别人会拿走了。赵根的心突突一颤。
  老妇人苦笑一声,孩子,我就是老爷爷的家人。你走吧。这不怨你。
  老妇人开始收拾小人书。她的手老在发抖,老抓不住小人书。指甲老在没有小人书的木板上划拉,划出深深的痕迹,这让她的指甲迅速皱卷。
  赵根拍掉身上的脏东西,看看老妇人,脱口问道,老爷爷没事吧。
  老妇人愣了下,脸色发灰,没事,抢救的还及时,是脑溢血。孩子,这与你没关系。你别自责了。回家吧。
  老妇人把脸埋入手掌,无声地饮泣。
  赵根点点头,跑起来,越跑越快。赵根对自己说,我能比马儿跑得还快。跑着跑着,赵根停下来,回头望,在长街的那头,在落日脉脉的余晖里,那个妇人还在哭泣。低低的哭声针一样扎入赵根的耳朵里,扎出血。
  
  过了半个多月,小人书摊又在巷口出现了,不过,摆摊的是另外一个老头。也许老头们是土里长的韭菜,割掉一荏会长出另一荏。赵根背着书包,远远地看。他有点伤感。那天他不背课文就好了。老头或许是因为心疼他白看的十本小人书。赵根问过栗老师。赵根把老头的话对栗老师说了一次。栗老师想了半天,说了两个字,放屁。
  栗老师讲课像打仗,唾沫飞溅,手舞足蹈,还不时地向打瞌睡的同学们扔出粉笔头,扔得比杨凡的小李飞刀还准。被扔中的学生额头会出现一个小白粉点。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栗老师都给予同等对待。赵根喜欢栗老师。栗老师老是会与一些有趣的事情联系在一块。比如,栗老师让同学们去黑板上做题。做完后同学们各自下去。栗老师开始讲解黑板上的题,可能是口误吧,栗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题就问,这个学生是谁做的?大家面面相觑。于志强这时总忘不掉出风头,马上站起来,高声回答,报告老师,杨凡是杨凡的爸妈做的。是纯手工艺品。大家脸都笑红了。于志强懂的新词真多。杨凡也乐。栗老师愣了下,明白过来,那个枣核型的脑袋上露出一口焦黄的大门牙。
  栗老师的烟抽得凶。抽二角五一包的“劳动”。一天要抽二包。在教室里也抽。就有学生告到教导处,栗老师受了批评,回到教室宣布要戒烟,还当场把烟扔在垃圾筒里,然后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五十多双眼睛齐齐瞪着栗老师。栗老师腊黄的脸庞上泛出古怪的色彩,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好不容易咳完了,拍拍胸口,拿起垃圾筒出了门,说,大家先自习,我去倒垃圾。栗老师出了门。眼尖的同学看见栗老师手忙脚乱地在垃圾筒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立刻叼在嘴上,点燃,斜靠在角落里美美地抽。大家笑得肚子疼。于志强说,栗老师是鸦片鬼。就是因为多了栗老师这种人,咱们中国才不能伟大富强。我要向我大姨检举栗老师。
  但这回,同学们都没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于志强,看得他发毛。这可真解气。
  赵根想,可能向教导处打小报告的人就是于志强。
  于志强真是太讨厌了。其实栗老师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头的模样真的很帅。
  
  五
  从家里去青山路小学要走半个多小时。本来还有一条二十来分钟的近路,那得跳过铁轨,穿过盖石棉瓦的火车站台,再攀过一堵用碎石砌起来的围墙。现在围墙上插了玻璃,墙下还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赵根过去在路上常看到陈小兰与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但有一天,她们不再手牵手,互相看见,便迅速地扭过脸。也许女孩子们的友谊就与天上的云一样。一会儿好成一块,一会儿各自飘开。赵根已经知道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子的名字,她姓周,名字不叫落叶,是落夜,落下来的夜色,这听起来很美。不过,周落夜的父亲是棉纺厂新来的厂长,是一个秃头男人。这么丑的男人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想不通。赵根很想问问周落夜,那天在小人书摊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没敢问,碎步跟在周落夜身后,周落夜快,赵根也快;周落夜慢,赵根也慢。赵根觉得她与自己都是没有朋友的人。周落夜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瞪圆眼,大声地说,你跟着我干吗?
  赵根傻了眼,赶紧跑,一口气跑上东门桥,这才喘出气,看着悠悠河水,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为何走不得?赵根捡起石头,捏在手里,使劲儿地捏,捏出粉末。当周落夜经过时,赵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说,此河为我开,此桥为我建,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钱。周落夜白了他一眼。赵根得意地笑了,觉得自己报了仇,虽然这仇报得有点晚。
  
  周落夜在隔壁班,是插班生。从上海来的。来了没多久。
  做课间操时,赵根拿眼睛去瞟周落夜伸胳膊蹬腿的样子。周落夜做操时特别认真,韧带还特好,做第七节伸展运动时,能把双掌按在地面上。赵根顶多能按到足踝处。也许有的女孩儿天生是一根丝带。有几天,赵根放学后故意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看四周无人,从门窗里爬进周落夜的教室。没有人的教室是这样安静,夕阳的光芒温柔地照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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