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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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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房梁、潮湿的天井、爬满青苔杂草连接石墙的跨街古门以及从阁楼镂花窗子边探身而出的老者咳嗽声,从赵根身后不住后退,像长了翅膀,要一直退到时间深处。
明希追上赵根,想扭他耳朵。赵根跑得满头汗,头一甩一甩,明希老够不着,嘴里就猪啊猪啊地骂。赵根不理,心中尽是阴暗。李嬷嬷倒好找,一问,人家指了路,特意从店铺里走出,不过,他们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与赵根背上那小孩的古怪眼神,让赵根浑身难受。也怪,那小孩竟已停止嚎啕,还好,鼻息仍粘粘热热地喷在赵根脖子上。赵根拐过几个门洞,推开那扇半掩的木板上贴了一个十字架的木门,喘一口气,放下小孩,抹抹汗。明希跟进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赵根差点跌倒。门里有老妪在晾衣服,尽管驼背,身躯不失高大,用毛巾裹头,听见响动,转过身。赵根吓一跳。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带死灰色,鼻孔掀起,凹凸不平,完全不符合人体解剖学,让人看了准做噩梦。老妪整个人比戏台上用纸扎出来的无常鬼还要无常鬼。
老妪身边有四个小孩,年纪看上去都比这瘫坐在地上的小孩小。扎羊角辫约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冲到小孩身边,石头哥,我的苹果呢。这叫石头的小孩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显然在努力控制不呻吟出声。赵根回头望一眼明希。明希额上也都是汗水,脸上写满愤怒,见赵根扭头,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掐,轻声说道,要不要再去帮他们买苹果。死人。
赵根哪敢做声,嘿嘿干笑,转身对那老妪说,他被人打了,躺路边。我背他来。我走了。老妪的眼珠子灰白,没有一点生气,里面撒了石灰,口涎滴至下巴,也不抬手去擦,只是茫然。一个右手有点畸形二三岁左右大的男孩走到石头面前,看看石头的左手,看看自己的右手,伸手去拨石头那根竖起来的小指,像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玩具,竟嗤嗤笑出声。石头伸出右手重重搡倒他。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眉眼倒颇见清秀,发现了石头手中的钱,欢呼一声,去扯。石头没松手,钱哗啦下扯成两半。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这没有牙齿目光呆滞下巴长瘦的老妪仿佛对眼前一切皆视而不见,看看赵根,又看看明希。另外两个瘦小孩干脆坐在地上,咂着手指头,眉梢都未抬起。石头扔下那半截钱,抡圆右手,照女孩儿脸上一巴掌,仰头,盯紧赵根,眼里迸出几点凶光,狠声说道,你有这样的弟弟妹妹吗?
赵根默然,对不起。尽管赵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起,尽管赵根无数次从寤歌旅舍面前经过,真没想到在旅舍后面居然有这样的家庭存在。哪里都有穷人,哪里都有富人。老家是这样,省城也是这样。夜已深,秋风很凉,这是一个夏炎冬寒的城市。在长满藓苔的老屋顶上,风正在敲打屋脊,像心若死灰的出家人敲打木鱼,敲出单调的让人厌倦的声响。门里透出的腐烂味压迫着赵根的面部神经。赵根身上暴起一片片鸡皮疙瘩。明希手心捏出一把冷汗,拉起赵根。俩人悄悄退去,掩上门扉,听着里面的吵闹,一时皆已无言。
风拖着根须枝桠,来回抽打赵根的脸。枝桠上的小刺,针一样扎入皮肤,刺进五脏六腑,生出弯且尖的牙齿,撕扯心脏。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行人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被彼此的脚践踏。赵根走得跌跌撞撞,眼眶湿润,明希,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不知道。我管不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
政府会管吗?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活着。何况,人总是要死的。像他们那样活着与死去,并无多大区别。或许,死了,对他们而言,更是解脱。明希与赵根呆在一起这么久,也学会了赵根说话时经常用的一些词汇。
那我们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不懂得什么叫意义。明希仰起脸,天上有寥寥几颗星星。明希的脸盈润光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若有一天我像你爷爷一样也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去死。明希说得很慢,但没半点犹豫。
赵根的身子如被雷殛,停下,傻了眼。
万福?明希顺着赵根的视线望去,惊叫出声。
这是一家饭庄,门口摆着二个巨大的足有二米高的黑色瓦罐。据说,这种缸罐是由景德镇所制,里面摞着一层层小缸。缸下烧着炭火,缸口密封。里有土鸡、天麻、蛇、龟、猴头茹等,按中医相生相克阴阳互补而成,水也是矿泉水。因为这缸中之缸不是直接煲炖,靠蒸腾而上的水汽传递热量,煨出的汤不仅鲜香淳浓,且滋补不躁,是南昌最富盛名的美肴号称中华一绝的瓦罐煨汤。
赵根从这饭庄前也不知走过多少次,有时,都恨不得往店里扔一颗手榴弹去。
酒气、肉香、人味混合出一种温暖的让人食指大动的气息,自饭庄门口挂起的那层透明的塑料帘后透出。已近子时,饭庄里仍坐满饕餮之徒。那些面容娇好的女子面对动物的残肢断骸张开血盆大嘴。万福坐在靠墙壁的位置,身后墙壁上是一副泼墨山水画。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万福在喝汤,喝得凶猛,发出一种很响很长的撕裂布帛的声音。不少顾客纷纷侧目。万福身边捻须坐着的竟是孤寒佬。
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这里逍遥快活啊。明希眉尖蹙起,想冲进去。赵根一把扯住。这实在古怪,比李嬷嬷那还古怪。万福当日在公园揍了孤寒佬,这可是他们俩亲眼所见。为何他们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孤寒佬还面带微笑,那双三角眉都时不时在跳,跳得欢欣喜悦。焦黄牙齿里的香烟明明灭灭。别。不着急。赵根沉声说道,想起万福多拿回的那二百块钱,十有八九与这孤寒佬有关。孤寒佬当时还声称不愿收万福为徒,这回居然还请万福上饭店?
你把他当兄弟,他不把你当兄弟。哼,我等会回去,就把他的东西全扔屋外去。明希是真生了气,眼眶都红了,还说是卖中国结,却跑在这里吃吃喝喝。
万福不是这样的人。一世人俩兄弟。赵根轻轻说道。
还兄弟若手足,妻子如衣服呢。明希居然会说这话,真不简单。赵根发起愣,明希已拍开他的手,往前跑。赵根赶紧拽住,哎哎,你别瞎说,这满大街断手断腿的残疾人不少,这不穿衣服的可少。赵根想起当日那个神勇的南昌小伙,为自己的一时急智颇感自豪,不过,有点不大对劲,自己咋与明希扯这话呢。明希破涕为笑,站住,死人,就会瞎贫嘴。
赵根简单地把一百块钱变成二百块钱的情况一说。这回,明希也皱起眉,咦,钱会娶妻生子,还是头次听说。万福找到聚宝盆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明希笑了一半,笑声顿住,喉咙里像咽下一只苍蝇,不过,脸上竟泛起一缕红晕,马上扭头又走。
你明白什么?赵根都要被这位主儿弄哭了,跟上去,鼻子吸得比风箱还响,呼噜呼噜。
你咋老改不了这毛病呢?
我鼻炎。
搽药水啊。
好的,等我赚到钱,一定买两瓶,左边鼻子用一瓶,右边鼻子用一瓶。不过,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明希快步前行。叫啥?观世音菩萨?赵根想起明希开始说的话,心脏就不听话了,在腔子里乱滚,滚得胁骨也疼。你自己想呗。明希的步子慢了那么一丁点。
姑奶奶。
不好听。你这么盼我老啊?
姑姐姐。
我明明比你小。一点诚意也没有。明希哼了声。
那,那,明希妹妹,好不?路灯的光线下,赵根发现明希的耳根脖颈都有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深夜里,月亮开得大,比明希没头没脑的脾气还要大,像透明的高脚酒杯,像洁白的玉兰花。明希停下脚,身子翩然一转,几乎与赵根撞了满怀,立刻啐道,死人。你赶去火葬场,走这么快干吗?这可真冤枉赵根。明希不走这么快,赵根用得着这般匆忙吗?赵根小声说道,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亏你还整天看书?连这也不懂。明希咂咂嘴,像在品尝赵根叫的明希妹妹这四字的味道,手指在衣摆上拨弄几下,尾指挑出一丝衣线,不好,多了两字。赵根不是傻子,尽管年幼,风花雪月的书亦看过一些,此时此刻又何尝感觉不到从明希那递过来的一缕情丝,虽然还不足以判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还是当即变成一根木头,手轻轻伸出,握紧明希的手。
明希甩两下,没甩开,头低下去,就差要低进衣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自那风雨夜后,早把身边这羸弱少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音符。可恨这少年十足鲁男子,不解风情得紧,平日里只是明希明希,似日本鬼子喊米西米西,连声妹妹也不叫。明希湿了眼眶,心脏越跳越急,里面似揣了一只淘气的兔子,胸中千言万语,嘴里竟半个字也难吐出,怔怔地望着赵根的手。那手上满是污垢与茧子。一股强大的出乎她意料的电流自那里传来,带着阵阵颤音,泼喇喇响,浇起一连串细微的看不见的火花。很奇怪啊。明希心底喃喃,半边身子发了酥,发了软,发了烫。
赵根虽比明希大一点,读的书要多一点,这回可是老鼠搬蛋,拉住明希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泛起百般滋味,脑袋里千种念头开始风驰电掣。尽管这手他早拉过无数次,但今天夜里,显然不同。它似乎要伸进他心底,伸进他灵魂深处。他这辈子要为它燃烧。这手就与周落夜的手一般柔,与徐明玉的手一般香,与阚圆的手一般轻,与胡丽的手一样白。赵根一念至此,激棱棱打了个寒颤,心头撒落下一把盐。玉兰花不见了。此刻的月光与盐一样。
明希抽回手,也打了一个寒颤,真冷。我们回去吧。赵根默默点头,想脱外衣,被明希挡住,白来一眼,你想祼奔啊。明天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万福。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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