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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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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回头喝道,你还没说你是哪里人呢。
  我?赵根指指自己的鼻子,望向路口,那壮汉不会赶来吧?妈的,最好那一下能摔死他,这世上又少了一只动物。
  是,说的就是你。少年看万福没再动手,手指动了动,那刀又不见了。好灵活的一双手。赵根暗赞,你的手法好快嘛。教教我?
  教你?没门。少年重新坐下。万福皱眉,赵根,你刚才为什么要喊公安来了?我没见着啊。你说,他以后会不会来找我们,这要是……万福低头看自己的手,愁眉苦脸,估计在想若这手被刀砍掉了将会有多疼。赵根吐出一口气,他也怕这个,脸转向少年,你就一个人?没别人?
  少年的目光在赵根脸上落下,直勾勾,似要找出赵根藏在皮肤下不可告人的阴谋,琢磨半天,又打量苦脸的万福,瞟瞟甩落在一边的鞋箱,不无鄙夷地说道,你们靠这个赚钱?
  赵根一笑,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赚辛苦钱,但心安理得。
  你是哪里人?少年的问题又兜回来。
  万福一边笑道,他可与你是老乡呢。
  真的?少年不依不饶。
  赵根没点头,也没摇头。唐端提及在百货商场卖文具的姓文的女人即抚州市人。赵根还知道抚州话称白天为日上,称谈话为话事,称多少为几多,当下说了几句。少年脸色放霁,眉毛也笑了,老乡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赵根没理这荏,重复一次刚才的问题,你一个人?
  少年已放松警惕,点头说道,是。我从小就跟我爷爷到处走啊走。后来,嗯,南京,你知道不?一个特别漂亮的地方。那里的桥有……少年伸出手,想比划这桥的长度,手伸出一个钝角,仍嫌不够,干脆把手指指向南边,说,有外面那条八一大道一样长。
  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都觉得匪夷所思,这样长的桥,没法想像。在心底各自把这位好吹牛皮的少年的话打了几折,不过,这桥还是嫌长。赵根说,你爷爷呢?少年已忘了裤裆开缝的事,赵根当然不好意思再去看。
  我爷爷死啦。少年吐出一口气,额头上被阳光晒干的头发飘起几缕,转过脸,肩头微微耸动,语气好像对爷爷的死浑不在意,有一天,我爷爷把我带到江边,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说,爷爷病了,快要死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爷爷真会说废话。我当然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瞧,现在我的胳膊、腿少了哪样?少年像李小龙那样跳了跳,我爷爷躺在一块木板上,那木板可能是他早藏在那的。然后躺上去,木板在水上漂。我爷爷在木板上向我招手。那是黄昏,太阳在江上半浮半沉,还有鸟,白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爷爷就这样顺着水流一点点漂远了。
  少年挠挠头又转回脸,油腻的头发上飞起一阵头皮屑,我一个人在南京呆了一段日子。觉得闷了,想回抚州转转。我爷爷说过,我家原来在营上巷六十九号。前几天刚到南昌,好了奇,想到处看看,看了几天,口袋里没了钱,摆个摊挣点路费。没想到你们南昌人这样小气,还这么凶!少年的鼻子要翘到天上了,脸部轮廓的线条份外鲜明。
  万福赶紧分辩,我不是南昌人。
  赵根也笑,我倒不觉得南昌人都坏。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事实上,坏人总是少数,因为坏,显得醒目罢了。你说是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赵根,他叫万福。
  我叫明希。明亮的明,希望的希。我爷爷取的。说只要有明天,就会有希望。叫明希的少年歪过头,继续瞧赵根,瞧得赵根心里发毛。明希说,你说话的样子蛮像我爷爷。
  赵根苦笑。万福捧腹。明希看看他们,也快乐地笑,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坏人。坏人的坏,都在眼睛里写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三个孩子清澈的笑声在绳金塔下漫漫涌起,一片片,汇成亮光,漾过层层木塔,擦亮了檐边风铃,再掠过塔尖,在明晃晃的天空下,像那群白色的鸽子,一直飞向天空的尽头。
  
  三十
  天空澄蓝青碧,愈显高远,仰头去看,万物须臾,惟有此才是永恒的存在。物,是人的计算,是人类构建臆想中那座意义神殿的石头。石头有重量吗?它能把人压出内脏,压成屎壳螂,但在时间的天平上,它不会比一根羽毛重,几乎可忽略不计。事实上,所有的神殿自建成之日即已注定轰然坍塌之时。大地让人直立行走,并非是因为人的肌肉与骨骼,而是情感,那份从人类灵魂深处发出的幽光,它挣脱束缚,成为天空的彼岸,或为风雨雷电或为春夏秋冬或为阴晴圆缺或为生死苦乐,让傲慢的时间化为灰烬。
  草木因为已淌入枝干里的微雨,顿显勃勃青翠,没有了焦燥的气息,每吸一口,都是这般清纯。午后的阳光飘浮在南昌市人民公园西南角处一片凤尾竹的上空,澄清透明。细碎的光影在竹子的叶尖与细枝间摇晃跳跃。淡褐色的蕨草铺在身下,带着泥土浅浅的体温。这一小块地方对在地上爬过的蚂蚁以及在竹梢间结网的蜘蛛而言无异于天堂。
  赵根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人民公园的美好。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假山碎石树荫花丛,石子小径时隐时现,湖边岩石更是层叠出种种几何形状的美。虽是人工,毕竟养眼。绿得黝黑的树梢轻轻摩梭天空,映出一团团青色的光芒。三个少年盘膝而坐,地上铺了几张报纸,上面搁着烧鸡、啤酒、花生米、蒸包、臭豆腐、油炸藕片。万福吃得满头大汗。明希满手油腻。俩人你推我搡,你衣领里不时多了几粒花生米,我下巴处粘上了一块臭豆腐。
  
  赵根老家多竹子,那种课本中《井冈翠竹》所描写的毛竹,在火车站旁边有一个山都是竹子。刘三讲这满山竹林有来历,说很久以前,天上有位仙女下凡与当地放牛郎结为夫妻,王母娘娘派来天兵天将,仙女打败他们,为了让当地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还将天兵天将扔得满山遍野的刀枪剑戟化成竹林。赵根听得高兴,不过也纳闷,仙女为何不干脆从天上偷来一些珠宝来呢?
  竹林依山而起,浑如泼墨国画,颜色青得发黑。竹子皆碗口粗细,挺拔傲然,直入云天。风从山坳间吹来,送来一阵阵竹林特有的清香。路边土坡上有紫褐色的竹笋。赵根想去拔,拔不动。刘三就笑,说这可不是那种小竹笋,得用尖嘴锄挖。挖,也不能一锄头下去,得从附近着手,先把土一点点松开,这笋壮着哩。
  赵根在刘三的指点下倒认了不少树。比如樟树,树冠遮天蔽日,能听得到浓密树叶里的鸟鸣,但老见不到鸟影。伢崽们光着屁股在溪边打水仗。还有槭树,出现在房屋后,枝桠高耸,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格外疏朗,一到秋天,满树火红,像燃烧的火,风一吹,火就满空流动。槭树的叶呈五角形,很精致,可以夹在书里当书签,还能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写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可惜大家只把它们搂进竹篓当柴火。
  穿过那个椭圆形的草地,绕过几个坡,是星星点点的农舍。农舍前面是田,大块的田。田里是黑黑瘦唐农人。城市与他们近在咫只,但他们却全像活在另一个世界。田间的阡陌上,老有担柴禾的人。柴禾一颤一颤。茅草盖的屋顶上升出袅袅白色的炊烟,鲜红的鸡蛋黄大小的太阳沿着农舍后面凤尾竹的竹梢一点点往下坠。竹梢在风里轻晃,太阳一跳一跳,被竹梢挑出金黄色丝丝缕缕的黏液。
  
  刘三带赵根去村庄里玩。村庄里烧的柴一般是马尾松,枝叶状如马尾,褐红色如鱼鳞一样的树皮上满是油脂,手摸了,用肥皂洗不掉,得抓几把土来回揉搓。砍这种树特费劲,粘斧头、粘锯。不过,放在日头下晒干后,是最好的柴,火旺且持久。刘三回来时,扛了一蛇皮袋的因饱含油脂颜色赤红马尾松的老根老芯。赵根在城市街头老见有担着它们来卖的农人,皆劈成直尺长、指头粗细,十来根扎成一捆,用草绳捆,卖二角钱,用作灶间引火。刘三要赵根拿一些回家,赵根不肯,刘三就哈哈笑。赵根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山上最多的是杉木。树干笔直,树皮红褐,树叶针状,且都在树冠处,青黑。杉木木纹平直,结构细致,也耐朽耐蛀。杉树几乎没有节疤。枝丫总随着树的向上,不断脱落。杉树的用处特别多,村庄里的人盖房子,除外墙为黄泥脱胚干垒而成,从栋梁椽檩到门窗楼板,无一不是杉木制成。有的老房子,里面用作厅堂栋柱的杉木,一个大人都没法抱圆。而搁在卧室里雕龙画凤、涂有金漆用杉木做的大床更漂亮了。可惜这样的床,上面总老过许多人——村庄里的人,把老人死去,称为老。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简直是一副吓人的棺材。更令赵根害怕的是,在老屋后面一间歪歪斜斜的小土屋里,住着一位胡子花白脸庞脏黑一时难分辨清五官的老人。土屋中央有一堆石头,石头上架起一口断了柄的锅,锅里有一小汪发了黄的锈水。老人蜷缩在阴暗里,身上卷着一床散发出恶臭的棉絮。赵根转过头时,才看见他,不由得惊叫一声。
  回来路上,赵根问刘三那老人是谁。刘三说,是前面正屋那三个儿子的父亲。赵根问,他们不养他?刘三说,不孝顺。这没法子。赵根说,老天爷不管吗?不是说不孝顺的人会被雷劈么?刘三就笑说,老天爷才不管这档子事。前些日子,这村子里一个人在田里做事时遭了雷劈,烧得焦黑,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子。现在的雷公瞎了眼呢。
  杉木还可以做棺材,一般由四块对剖开的半圆杉木板拼成。棺木形状头大尾小。若家里老人一时未去,就搁在屋内,每年请人上漆。做棺材的杉木直径至少得五十公分。村庄里还有一种习俗,小孩一出生,即在山头种上杉树,等长得差不多时,择几株特别好的,缠上绿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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