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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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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一脚,狠狠地踢,眼梢的疤剧烈跳动,老逼壳。滚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装逼。大舅母双手抱头凄厉地叫,打死人了。姑姑赶过去,扬手一记大嘴巴,厉声叫道,信不信老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赵根又逮到一只蚂蚁,这是块头不小的兵蚁。赵根想起周落夜的那本讲述蚂蚁故事的事。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赵根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把这只腰长嘴大的蚂蚁塞入嘴里,用牙齿咬碎。书上还说,蚂蚁富含高蛋白,且不生病,极可能成为未来人类的食物。不过,蚂蚁并不好吃,苦,还涩,舌尖发麻。赵根把这团唾液咽入肚子。周落夜现在上海干什么呢?厨房门口已聚集起好奇的街坊。他们没进来,怕惹麻烦。这些天,赵根家简直成了戏班子,就差有人敲起锣鼓在门口卖票。
  终于打起来了。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气。赵根没抬头,咬住牙关,抿紧薄唇。
  
  二十一
  夜色飞卷而去。眨眼,就把那弯残月独自遗留在青碧的天空里。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山巅慢慢散发出各种各样的红,深红、浅红、桃红、樱桃红、玫瑰红……宛若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女子。山腰处徐徐降下一朵朵云,如大鸟的翅翼,带着春日的光泽,徐徐东移。光与影互相追逐。河水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水沫四溅。晶莹的水珠捕捉住阳光。掠过水面的白鸟像轻烟一般消失。赵根坐在石头上。河水清澈湍急。它们从远方奔来,犹带有草木不羁的气息,还未被赵根身后仍沉睡在死寂里的城市束起鞍络。水在岸边冲出一个个清亮的小水潭。现在,水面上倒映出一团鲜红。赵根双手抱膝。灰色的树在发白的天空里一点点勾勒出难以言喻的线条。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我叫阚圆。圆圈的圆。女孩子的声音秀雅甜润。脸朝向赵根。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穿件红色的羽绒衣,眼睛亮,睫毛长而黑,微微向上翘,脸颊上有两个小酒涡。不是很漂亮,但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所透出的气息,让人觉得她就是最漂亮的。赵根嗅到一股少女独有的体味。
  你穿这么一点点,不怕冷吗?女孩在赵根身边坐下,说,你早上来,中午来,黄昏也来。你还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不饿吗?你不担心大人来找你吗?今天是正月初三,你怎么不与同学上街玩?我家住在后面。你看,那幢上面贴瓷砖的白房子。我的房间在二楼。开着窗户的那间。
  赵根没回头,捡起小石头扔进水里。水面上,女孩子鲜红的身影碎了。我叫赵根。这是一个绕舌的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儿,也许还有点善良。不过,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比胡丽的歌声还好听。
  
  父母出殡的那天,不知道谁拨打了110,派出所叫刘哥的民警骑着一辆瘦骨嶙峋的雅马哈摩托及时赶来,制止了这场极可能演化为恶性案件的斗殴。当醉醺醺的刘哥抡圆胳膊,给了姑父与大舅一人一大嘴巴后,双方达成调解,姑姑把工商局的那四千块钱退给姥姥。赵根归姑姑做监护人,房子先由姑姑照看,待赵根满十八岁后交赵根自行处理。
  二舅还想反驳。刘哥鼓起牛眼,难道你们还想把这房子搬到乡下去吗?
  猥琐汉子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这丧葬费谁出?
  刘哥一脚踢去,操你妈,把人埋了再说。
  两副灵柩终于在中午时分抬出家门,凄凉的唢呐声划破长空,刺得人心里发颤,发寒,掉碎碴子。被冰雪曾扼杀至几要窒息的大地在八个抬棺汉子的吆喝声里开始吃力地呻吟。赵根摔碎瓦盆,一手扛招魂幡、一手拄哭丧捧,在稀疏的哭声与哀乐中,行走在灵柩前端。刘哥骑摩托在前方开路,不时停下,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鞭炮,往空中高高抛去。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在白茫茫的天穹里绽开出虚弱的花瓣一般形状的亮光。哭声渐渐小了,哀乐渐渐止了。当这只陷入死寂的队伍抵达城市南门时,刘哥兜转车头,喝了声,妈的,今天积德修善。细伢崽,你的命不好哇。
  刘哥一踩摩托油门,消失在旁边的岔巷。赵根的眼泪顿如溃了堤的水,大串大串的泪水沿鼻尖滴下。从阴霾里瀝下的零零散散细细的阳光将他的灵魂从体内一把拽出,拽到一个被剥掉皮肤的虚空里。赵根感受到一种连骨头都要化为碎末的哀伤。这哀伤与得知父母逝去时的悲痛不一样。悲痛是有形的,毕竟还有一个东西曾经存在,有可怀念之物。而哀伤无边无界,是天空的背后,是发觉所谓的存在极可能是幻觉,是洞外的火把投在石壁上摇晃不定的影子。然后赵根看见犹残有几堆土的南门城墙上的胡丽。胡丽穿着臃肿的棉衣裤,叉手叉腿站,背朝城市,面向田野。
  胡丽在唱: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胡丽袅袅不断的歌声一点点抹去赵根脸上的泪。
  
  赵根小声说道,你会唱歌吗?
  你想听谁的歌?王杰、童安格、姜育恒、张雨生、小虎队、红唇族、谭咏麟、梅艳芳……或者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阚圆咯咯轻笑。红色的光线自树梢后喷射而出,水面落下点点金光。对岸农舍的屋后转出一群芦花鸡,大摇大摆朝清冽的田野踱去。夹紧尾巴的黑狗跃上山坡。田埂与山坡上有一些淡紫、大红、粉红、鹅黄、雪白的小花。赵根捞起从河面上漂来的一小块青苔说,你会唱小曲吗?
  小曲?阚圆的眼睛圆了。她疑惑地打量这个眼神悒郁的男孩,脑袋里转过千百句歌词,偏生想不起哪支是小曲儿,脸色不由自主地胀红,在石边草丛里折下一片犹带白霜的青叶,细嫩的手指尖抹去寒霜,咳嗽一声,唱了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马上打住,这是词,不是小曲儿。唐诗宋词元曲,倒还记得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如何开口唱出?阚圆眉尖颦起,乌黑黑的眼珠一转,赵根,你哼两句我听听?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赵根把青苔抛入水回水里,我同学唱的。唱得好听。我不会唱。
  阚圆红了脸,这个木讷的小屁孩真是人小鬼大嘛,嘻嘻地笑,女同学?
  赵根点头。
  你喜欢她?
  赵根摇头。
  那你为什么喜欢听这样的小曲儿?这是淫词艳曲吧。阚圆对这个名为赵根的小孩更好奇了。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屁孩也懂?
  不为什么。赵根吸吸鼻子。
  阚圆换过话题,随口问道,你那同学住哪里呀?
  花巷。
  
  花巷窄窄,幽深。青石板铺成的路两边挤满高高低低破旧的木楼。解放前,它是操皮肉生涯的女人们的聚集处。每日过了午时,茶壶拆下宽大的门板,往靠壁的老虎灶里添水。灶上搁几把紫铜大茶壶。水气飘摇而上。二楼辛苦了一夜的女人们,披散头发,趿上鞋,懒懒散散地靠在飘出的木板阳台的栏杆上,或对镜梳妆涂脂抹粉,或嗑几粒昨夜剩下的葵花籽儿,也互相间闲聊几句。阚圆倒清楚这花巷的典故,心里也恍惚明白赵根的女同学为何会唱小曲儿的缘故。那条街有太多的故事。阚圆去年大二暑假时还专门在那条街上转悠了几天。但一时间,也就无了话。
  你几岁了?
  十四。
  念几年级?
  初三。
  去年期末考试都考了多少分?
  语文97,数学100,英语85,物理100,化学100,历史100,政治75、生物100。
  哇,这么厉害。你爸妈过年给你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压岁吧。
  他们都死了。
  
  阚圆吃了一惊,手藏入羽绒衣的口袋里。
  赵根转过脸,眼里有了一丝羡慕,你是大学生吧。我看你的样子像。
  阚圆点点头,我在南昌大学。
  我知道这所学校。老师说过。说未来几年,南昌大学可能成为全国重点大学。对了,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活在这个世上吗?我是从哪里来的?赵根顿了一下,还有我爸与我妈都去哪里了?赵根摊开手掌,左手大拇指下方的掌丘处赫然有两道翻卷起来的肉,颜色已发了白,我用刀子在手上刻,我想把我爸的名字刻在手上。我并不怕疼。但我老找不到锋利的刀子。我没再刻下去,主要还是因为我听见我爸在我心里说话,叫我别犯傻。我想,我爸也许还在一个我目前尚未能理解的世界里活着吧。
  太阳已升上半空,远处一带的山脉清晰明朗。草叶上的露水晶莹剔透。河上游的低洼地里泛起几片轻薄的雾。大年初三,山脚下的田野里已有挖土劳作的人。从更远处的像眉毛一样清淡的村庄里,走来几头水牛,哞哞叫着,甩动尾巴,迈向那些有小花的山坡。放牛的老人赤着双足,裤管挽至膝盖,腿肚上是一团团虬结的青筋。这里看不见火车。
  赵根缓缓说道,木无表情。
  我妈是在菜市场卖腌菜的,也许你还吃过我妈做的腌菜。我妈被工商所的人打死了。他们都说我妈是自己撞死的。卖白菜的余叔是这样说,卖豆芽的陈姨是这样说,卖芋头的陈爷也是这样说。但我知道我妈是被他们打死的。他们都是凶手,余叔是,陈姨是,陈爷也是。
  我爸到入殓时也不肯闭上眼睛。我爸被汽车压死的,压扁了。你知道“扁”是一种什么样的形状吗?我没有亲眼看见我爸的样子。我是听人说的。
  打死我妈的人叫秦凤霞。是工商所请的临时工。我妈死了,她就吃了农药。她是寡妇。她有二个儿子。大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小儿子智障,患过脑膜炎。
  压死我爸的司机是一个姓耿的人。是警察。有人说他能把车开得比山上的兔子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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