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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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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啊,都飞到半空中去了。徐守义老婆的手上下比划,说,跟练杂耍似的。
  女人不约而同发生叹息声。每年,火车的轮子下都要死几个人。不过,今年死得有点多,也死得怪。那个下岗职工被撞到半空中后,碎了的肢体几块落在草丛里,更多的落在车厢顶端,还有几块飞进车厢,都没法想像它们是怎么飞进去的。几个服务员吓得尖叫。火车临时停靠。车站的工作人员嚷着晦气,上去把尸块一一捡进蛇皮袋。列车长跺脚骂娘,说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杂种,前个月,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孩突然穿过栏杆,钻到火车底下,害得他全年奖金被扣掉。这不,又来了一个找死的。列车长把工作人员骂得狗血淋头。工作人员也气坏了,说,国家要立法,这种干扰火车正常运营的人,要追究其全家连带赔偿责任。就没人再敢往火车上撞了。
  徐明玉从屋里伸出头,朝赵根招手,喊,赵根你过来下。
  赵根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墙壁边喝酒的父亲,依言过去。徐明玉把他拉进卧室,关上门,眼里有隐隐羞意,哎,赵根,你说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这是目前颇为流行的一件蝙蝠衫,暗红色,胸口还有几粒奶白色的珠子。徐明玉还穿了一条黑色萝卜裤。腿部的线条绷得分明。湿漉漉头发飘出力士皂的清香。徐明玉的腿比较短,穿这身衣服,显得头重脚轻,并不好看。不过,十八无丑女,看着徐明玉臀部那两瓣圆鼓鼓的半球状体,赵根转过眼,小声说道,挺好的。
  徐明玉眉开眼笑,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奶糖,塞入赵根的口袋。赵根说不要。徐明玉佯做生气说,这是奖励你辅导我妹的。
  徐明玉转过身,在镜前照了又照,拉拉衣领、衣角、裤腰、裤腿,说,赵根,要不,你做我弟弟吧。我怪想有个弟弟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出去,都威风。赵根,你想吃烤鱼串吗?你叫声姐姐,晚上姐姐放学回来,给你买。
  徐明玉蹲下身,眉目嫣然,吃吃地笑,去摸赵根的脸,哎,我要是真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
  屋外传出李桂芝的喊声。赵根慌乱跑出去。吃饭了。一碟豆芽,一盘自留地长的蔬菜,三碗米饭。窗外的暮色是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沉淀下来。屋内十五瓦的灯泡附近飞着一群群细微的蚊蚋。它们在人们的头顶载歌载舞。赵国雄放下碗,去拿酒瓶。李桂芝夺下那个装酒精的瓶子,在围裙上擦净手,进里屋拿出一瓶本地产的高梁渡酒。赵国雄看看李桂芝,没有表情,开了瓶盖,倒了一大碗,慢慢地喝,也不挟菜。李桂芝嚼了几根豆芽说,我听人说,你们厂这回是真要动了。你没事吧?
  没事。赵国雄挤出两个字,呷了口酒,脸色红润少许,好歹我也是几十年的劳模。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先下。
  那就好。李桂芝扒了几口饭,搁下筷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另外找个活路。我想煮一些茶蛋,让赵根放学后到铁路上叫卖。我自己打算去找点绣花的活。原来的钣金厂出租了一块厂房给香港佬。活可以拿到家里干。
  赵国雄嗯了声,起身开了电视。是新闻联播。在地球的某端,一个国家正陷入严重的动乱。中国政府宣布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向该国的难民提供援助。赵根数着碗里的饭粒。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并不重要,它不会让这个世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也许如那个疯子所言,它只会让世界越来越糟糕。
  
  斗大的星辰在夜穹中滚动。
  周落夜与父亲秃头男人走在城市的人民广场。广场四周的梧桐在灯光下树影婆娑,树叶青翠。树下,有几个老人在拉二胡,声音暗哑。一个衣衫褴褛留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迈着方步,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唱。
  “妹在河下洗黄瓜,哥在岸上撒泥沙。哥想吃瓜拿两只,你要谈话到屋下。花开引蝶蝶恋花,哥哥快步到妹家。妹见哥来笑哈哈,问哥要说什么话?妹子今年正十八,好比初开牡丹花。哥哥好似蝶恋花,想妹想得快痴傻。妹子听了羞答答,房里捧出香山茶。双手送给哥哥了,茶里就是妹的话……”
  老头唱完一曲,拿出个小水壶,嘴对嘴喝,每喝完一小口,就咧一下嘴,用袖子擦一擦。
  树下几辆三轮车上发出哄笑声,老张头,这把大把年纪还发骚啊?赶明儿我也去李阿婆那买几壶水酒来。
  老头扬起手中的酒壶,我这是人家白送,你懂不懂?
  有人嘿嘿笑道,李阿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是不是把这些天拉板车的钱全孝敬给李阿婆肚皮上了?
  老头忿然,你管得着吗?你回家管你妈去。
  众人的笑声愈发响亮。
  周落夜颦起眉尖,爸,他唱的是啥啊?
  秃头男人说,是小曲。
  
  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们满怀焦虑、不安、欣喜、惮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并肩而来擦肩而去。他们重复着祖祖辈辈的故事,并认为这些故事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老旧的建筑,看着他们还新鲜的眼眸,神态安祥。房子上面镶满星辰的天空不动声色。
  秃头男人看了一眼天空,轻声地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周落夜说,爸,你又唱的是啥?
  秃头男人眼里有了隐约的泪光,转身抹去泪花,小声说,也是小曲。落夜,想吃啥?
  周落夜望了一眼前面卖甘蔗的老太婆,停下脚步说,爸,买节甘蔗吧。
  这是一个只剩下骨头的老太婆。广场上的风几乎要把她吹起来。手跟鸡爪似的,弯曲着。头上包着三角纱巾。白发如霜,在灯光下生出寒意。老太婆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削起甘蔗。周落夜的目光瞟向旁边一个卖葵花籽中年妇人的摊位。几个把外套披在肩头的少年围在那七嘴八舌。当日欺凌她的那个叫杨凡的少年也在人堆里。衬衫撸在胳膊上。手腕上已多出一个“忍”字的花纹。妇人站着,左手齐腕而断,称杆挂在上头。右手移动称砣,嘴里说,一斤。哎,你们别往荷包里抓吃。妇人扔下称杆,想赶走那几只手。杨凡突然弯下腰,抱起妇人脚下装钱的纸盒,飞快地跑,跑向广场对面的巷子,一闪没了影。妇人尖叫,去追。被咭咭怪笑的少年们拦住,其中一个说,喂,你还没找钱。快点,我刚给了你一张二元的。妇人眼见抱走钱盒的少年已没了踪迹,一屁股坐下,没了手掌的手顿在地上,放声恸哭,你们这些菩萨打的,丧天良的。你们出门会被车撞死,在家会被雷劈死啊。少年们像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起纵声大笑,每人在箩筐里抓了几大把葵花籽儿,摇摇晃晃地走开。其中一个嘴里还说,算了,不要你找钱了。看你也怪可怜的。在周落夜旁边一个青工模样的男人摇头叹道,这些小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周落夜嘴里发苦,鼻子发酸,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男人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往一边走开,我也不喜欢。
  周落夜说,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男人说,会的。过些日子就回去。爸在想办法。
  凉风吹起。秃头男人缩起脖子。周落夜甩开父亲的手,把甘蔗重重地扔向黑乎乎的角落。可能打扰了在角落暗处相拥相抱的恋人。暗处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你瞎了眼啊?
  
  十二
  这两个月,赵根过得很不好。他常坐在东元桥头坐上一小会儿,叉开腿,低头看那桥下的水。那个乞丐不见了。那个疯子也不见了。七曲八折的河水是这个城市的十二指肠,把这些面目可疑的废弃物不断排出体外。日复一日的日子被岸边洗衣妇人手中的木槌反复捶打。她们一点点变老,驼了腰,皱了脸。河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通过那一双双浸泡在水里的手,吸食掉藏在她们身体深处的青春美好。赵根不清楚自己在桥头等什么,也许是等天上的云。它们像胁下有翼的奔马,像拿金箍棒的孙行者,像一口能吞掉月亮的天狗,像重枣脸卧蚕眉左手《春秋》右手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有时,它们也会幻化成小脸尖瘦的周落夜的模样。
  她会是自己的妹妹吗?
  
  妈妈说,不是。但妈妈的话并不可信。妈妈老对爸爸撒谎,一点都不心虚,一点都不慌张,还把手指到爸爸鼻尖。书上说得对,撒谎是女人的天性,她们需要撒谎,就像狗要吃骨头。或是因为在那片椭圆形草地上见到的那一幕,赵根越来越不愿意看见李桂芝,总觉得这个被自己唤作妈妈的女人身上,充满一种古怪的味道,像是发了霉的土豆。女人是古怪的,她们是上帝对男人的惩罚。爸爸又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但如果说,周落夜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为何不能找到一点相似处?脸不像,嘴不像,鼻子不像,性格也不像。遗传基因不可能不起一点作用吧?赵根心头狐疑。
  云在天上,来来往往,变幻形状,有时是逗句,有时是句号,有时是疑问问,有时是省略号,有时是感叹号。
  赵国雄没让赵根去铁路上卖茶蛋,说,那样挣不来钱,也耽搁学业。现在铁路上有一帮少年,组成了什么梅花帮,专门在车站附近敲诈旅客。不要学了坏样。
  李桂芝没反对。过些日子,赵国雄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辆有牌照的三轮。每天下班吃过饭后,便去车站踩,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隔三差五蹲在篱笆下擦,先用刷子细细扫去轮胎与车架上的土,再拿干布抹去灰尘,然后拿棉纱头蘸黄油擦车轴,擦得车子的每个细节拐弯都锃亮放光。赵国雄的手很巧,还拿一个小饼干盒改成小酒壶,每天出门前,把兑了水的酒精,倒在壶里,把壶揣在贴衣的口袋里。骑乏了,停下来,呷一口。赵根很喜欢父亲的这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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