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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的女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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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抬头看着我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美。她似乎没有盯着我看,但眼睛里闪烁着凝视般亲昵温情的亮光。
她为母亲的幸福祝愿祈祷,刚才这个问题是否与此有关?我心有戒备地说:“要是我自己的失恋,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如果失恋是一场悲剧,可以在以后的恋爱中得到慰藉,也可以在结婚中得到医治。我只有这种平淡无奇的老掉牙的结论。”
房子沉默不语。
“我不沉浸在悲哀里。跟第二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我不是说叔叔的事。”
“那是谁的事?我更没有兴趣对这种问题泛泛而论,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和想法。”
“噢。”
“是说你的对象吗?”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必为此事,只是没说出口。
房子好像心头怦怦直跳,刚才一直放在左手腕上无意识地慢慢抚摸的右手腕这时突然放开,把耳边的头发拢上去,借以掩饰突如其来的震惊。
“不是。”她的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我点燃一支烟。我突然感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心灵的骚动不安,想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爸爸,我说的是爸爸的事。”房子说。
“哦?”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外。
“爸爸失恋以后马上跟妈妈结了婚。以前我一无所知,做梦也没想到……我无法理解爸爸的心情,又不便问妈妈,也不能对别人谈起,就想问问叔叔……”
“这些事你是听说的吗?别人的话未免靠得住,特别是过去的事,有的人说话不负责任。”
“不是听来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记,确有其事。”
“日记……”
我脱口嘟囔一声。我一定双眉紧蹙,像突然撞见凶狠恶毒的闯入家宅的歹人一样怒火中烧。
“日记本来不是记别人看的,所以我认为那是爸爸的真实感情。”
“既然是不让别人看的日记,你不是也不该看吗?”
“嗯。可是,爸爸已经死了……”
“正因为死了,更不应该看。你知道死人无嘴这句话吧?你却让死人开口说话。死无对证。就是说,别人怎么说,死人不会争辩不会抗议。但是我想说的与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开口说话,活人无法争辩无法抗议。因为对死人说的话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辩解。不能更正不能辩解的话是多么可怕。这不是人说的话。古谚说死者不开口,文字作证言。你看的日记也是这样,死无对证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记的时候也觉得不应该,像在偷看别人的秘密,心里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还有日记,和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笔记本很多,都放在旧藤条箱里。我以为是爸爸做学问的专业笔记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没动。这些东西和叔叔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到自己要离开那个家嫁出去的时候,觉得爸爸的那些东西令人怀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还有日记。”
房子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这很自然。我也没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说话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亲也好,我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他们的抗议。可以说,我只是面对死者虚构的权威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
这个权威现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着我,却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谈情说爱的姑娘的眼睛,却又是脑子里装着父亲日记、对日记的内容坚信不疑而丧失自我的眼睛。
但是,我也扪心自问。我嘲笑时子对亡夫的记忆不完整、嘲笑房子不能准确理解亡父的日记,是出于嫉妒吗?
对于我来说,池上老师的绝对的真实只有死去。他曾经生存过的一切都不过在模糊暖昧中飘浮摇荡。时子和房子是否把老师死去的真实误解为死者的真实呢?
因为我和池上老师的遗奏时子结婚,老师的孩子房子就跟我谈论老师和时子结婚之前的恋爱情况,想起来是一种奇妙的姻缘。
“还有一张那个女人的相片,夹在日记里……有相片在,妈妈可能也没看见日记。”
“是嘛。”
“妈妈要是看见日记,会让爸爸把相片扔掉的吧。她不讨厌吗?”
“可能是这样,连我看到相片的时候都心慌意乱。爸爸长什么模样,毫无印象,却看到爸爸的恋人的相片。你说怪不怪?”
“长得漂亮吗?”
“嗯。好像有点像妈妈,其实不像。脖子很长,看起来身体很弱,说不定也是病号呢。”
“因为这个才分手的吧?说是失恋……”
“爸爸吐血,那个女人好像就不干了。”
我想起我当学生时候的池上老师。池上老师喜欢足利义尚,根据宗高的《将军义尚公薨逝记》等文章,断定义尚死于肺结核。那个时候,他自己也得了肺病。
老师和时子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所以,婚前半年失恋的老师也与我记忆中的弯腰曲背上下高中教室讲坛的印象有些许岁月的差异,倒觉得听见“爱子,给客人……”那一天所见到的老师的形象更接近于失恋状态。
“看了爸爸的日记,我觉得妈妈很可怜。”房子低下头,但那一双黑眼珠往眼睫毛翻上去看着我:“叔叔,你听妈妈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是吗?现在我好像多少懂得妈妈离家,再婚的心情了。”
我脸色不悦起来,但房子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伤了我的心。
“爸爸的心情,我似懂非懂。所以想和叔叔好好谈一谈……本来想把爸爸日记带来,可我也不愿意把他的日记给别人看。——觉得挺为难的。我说不清楚。爸爸说,那个人走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那个人家里听说爸爸吐血,大吃一惊。不过,爸爸害怕从此爱情消失。好像他认为一旦爱情冷漠在心里,自己的生命也就冰冷死亡。他得的是那种病,也许真的会死去。爸爸所说的爱情,好像与对那个女人所表示的爱情还有所不同。当然肯定包含对那个女人的爱情,但他说的恐怕是出于那种爱情的、却也许比那种爱情更广阔更深厚的爱的感情。爸爸在日记里写道,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自己,爱过邻居、自然、学问……”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恋爱。现在你就是这样的吧?”
“对。”房子坦率地点点头,紧接着说,“不过,爸爸是失恋了。但是他对那个女人没有埋怨憎恨,所以,那个人离开以后,爱情依然留下来。我想是爸爸努力把这个爱情留下来的吧。后来,爸爸一心一意想对那份爱情保持同样的热度。一般地说,等前面那次恋爱之后再跟别的人结婚。爸爸正好相反,要在前面那次恋爱还没有冷却、疏远的时候,立即和别人结婚,这种心理我们很难理解……”
“可能实在熬不住寂寞吧,或者出于喜新厌旧的心理。”
我也难以说出“也掺杂着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这句话。
“好像爸爸还不至于寂寞,也许看起来觉得喜新厌旧,但他爱情专一、贯穿下来,虽然对象变了……”
“岂有此理!……可是,也说不定有。”
“爸爸就这么相信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在第一个恋人身上萌生的爱情在第二个恋人身上成熟吗?”
“也许爸爸更多地以自我为核心来考虑问题,他只是想维持自己的爱情。”
“说得是。爸爸很想珍惜自己的爱情。他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爱的感情。他想活下去,维持爱情高潮中的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理解爸爸的这种心情……”
“是呀,恐怕是人之常情。”房子的话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这姑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跑到我这儿来谈论她爸爸的事呢?
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对她的观点加以反驳。但是,房子一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诉说。也许正因为她也处在爱情的高潮之中,才表现出急不可耐的迫切。我必须宽慰她。
我们去观看海棠后的半个月里,房子就两次到我家里来,今天是第三次。我想起前一次来的那天晚上时子在被窝里对我说的话。
时子说,房子问她自己的乳房很热乎、乳头却很凉,是不是谁都这样?还有,自己的乳头又小又瘪,塌下去,这不要紧吧?
当时,时子一边说一边轻含微笑,说:“不过,我听了以后,放下心来,看来这孩子还是黄花闺女。你说呢?”
“哦。”
我对母亲的心理实在有点惊愕。
“那你看了吗?”
“可能她心里也想让我看,但我不好说让我看,毕竟一直分开过……”
“洗澡的时候就能看到嘛。”
“她不会去公共澡堂……再说,平时也不在意,到快嫁人的时候,老放心不下,担惊受怕,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你好好告诉她吧。这孩子,母亲一直不在身边……”
“我告诉她了,不要紧,用不着担心害怕。”
我把手伸到妻子的胸脯上。现在这种动作已经不能扰乱两人的谈话。平时我常常忘记这一对乳房曾经哺育过前夫的两个孩子。我想到房子的乳房,把手从满脸充满母性表情的妻子的胸脯上缩回来。
但是,妻子谈起了前夫的往事。
“房子也变得敏锐脆弱起来,一谈起她的爸爸,马上就泪眼汪汪。我说爸爸经常抱着房子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你手里拿着咸味脆烧饼干。你还是婴儿,没长牙呢。我怕爸爸的衣服染上乳臭味,要他把房子交给我。我嘴皮都说酸了,他还是紧紧抱着房子不放,大概预感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人世吧。”
“你说这些事,房子会伤心的。”
“我也是怕他把病传染给房子。不过,这也好,房子说她的结核菌素反应一直都是阳性的。”
我不再说话,渐渐睡着。但是,如果房子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感觉敏锐、对平平常常的事都耿耿于怀,那她即使看了父亲的日记,也可能产生我们意想不到的心灵困惑。我由于不愿意为妻子的过去自寻烦恼。对与妻子的前夫有关的事情企图采取回避的态度,但难道就不能替房子打听一些情况吗?
这么一想,迷迷糊糊中精神宽松下来,脑海里浮现出那株繁花似锦的大海棠树。
“就是说,你不知道池上老师失去恋人以后爱情还没有消失就马上和别人结婚吗?”
“怎么说呢?恐怕不是趁着爱情还没有消失,而是爱情还在继续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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