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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供-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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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卫川让人们失望了。他自始至终勾着脑袋,直到跪在了地上,都还没有一点要哭的迹象。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但他显然没死,他要是死了,还能一步步走向刑场么?虽然他被人架着,但他毕竟是在一步步地走着,这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他像木偶一样走到了牛舌头湾的荒地中央,他跪了下来,像一件重物落地。
随着卫川的跪下,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人们几乎敛住了呼吸,在一片突然出现的死寂中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仅仅是一声清脆的枪响么?
北栅头的自来水姗姗来迟。
早就听闻自来水管要铺设到北栅头来了,大家都在盼着这一天。有了自来水,就不用天天提着木桶到河边去拎水了,家里的大水缸也可以派别的用场了。大水缸用来腌菜最好;北栅头几乎家家都要腌一大缸菜,雪里蕻、瘦八斤、青菜苔。将新鲜的菜买回来,到河里洗净,然后一棵棵挂到绳子上晾干。腌菜常常要腌一个黄昏;铺一层菜到缸里,撒上盐,然后就是赤了脚进缸里去踩。我们家踩菜的任务总是由哥哥来承担;他力气大,又不怕吃苦。大冬天他赤足站进缸里,踩冰凉的盐和菜,踩得像跑步一样欢。他是个保持多年校纪录不败的长跑冠军,他能连续踩几个小时不休息。一缸菜腌好了,哥的脚底被盐磨去了一层皮。那时候父亲在家,他从来不吃腌菜。他提出,腌菜富含亚硝酸,吃了对身体有害。但他不反对我们吃,当我们切上一大盘又酸又咸的腌菜就着滚烫的粥唏里哗啦吃得欢时,他只是嚼一颗花生米喝一口粥。我有一天忽然醒悟,我想,父亲不吃腌菜,也许并非从维护健康计,他一定是觉得菜里踩进了哥的脚皮,实在难以下咽吧。因为那天家里腌菜,父亲提了一双雨鞋回来。他把雨鞋往地板上一扔,说,穿着它踩菜吧。我们都不太明白父亲此举是出于爱护哥的脚呢,还是为了菜不受哥哥脚的污染。反正哥穿上雨鞋踩菜,没有从前赤脚踩得欢了。他说,这双雨鞋不跟脚,他每次将脚抬起来,都担心鞋会滑脱。哥说,倒不如赤脚来得爽快。
说我们都是吃咸菜长大的,也许并不确切;但是,咸菜在我们的生活中,确实是一个谁都不能替代的主角。我们哪一顿不吃咸菜?我们不仅餐头上吃,我们还用咸菜来佐茶。抓一块咸菜吃,咸了,就喝水;水把嘴冲淡了,再抓一块咸菜吃。这叫吃菜茶,20世纪末被泛文化论者称之为“阿婆茶”。如果你来江南名镇同里和周庄旅游,你就能吃到阿婆茶。我们甚至还把咸菜包在纸包里当零食吃。我们抬起头,让嘴巴朝天,然后把一块或者一根咸菜放进嘴里。渴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印象最为深刻的感觉;我们摄入了大量的盐,西方人一辈子盐的摄入量,我们在短暂如风的童年时已经完成了。我们的小便都是咸的,当我们在小便后舔到自己的手指时,我们确信这一点。
应该说母亲不是个腌菜的好手,虽然她腌菜年年复年年。她不是腌得太咸,就是腌得太淡。她会在餐桌上说,唔,太咸了,真的太咸了,明年一定要少放些盐;或者说,呀哟,太淡了,真的太淡了,明年可要多加些盐。可是到了明年,她不是放少了,就是加多了,然后把后悔再带到来年。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都没有把盐放得恰到好处过。与母亲比起来,卫川母亲林老师就称得上是一位腌菜的大师了;她腌的菜不仅咸淡正好,而且有一股鲜味在咀嚼中透出来,仿佛长了钩子似的把人的食欲钓起来。以前每到卫川家,我们都要坐下来吃菜茶。我们的茶里并不放茶叶,只是加入些胡萝卜丁、熏豆和炒熟的芝麻。胡萝卜丁像玛瑙,熏豆像翡翠,芝麻像黑宝石。这些色彩艳丽芳香的食物,被我们欢乐地无休止地灌进肚子里去。林老师家负责踩菜的是卫川,我们曾怀疑,是卫川的狐臭才令他们家的咸菜如此鲜美无比的。这非不是孤立的现象,臭豆腐正因其臭,才变得鲜美的。当然我们中也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卫川的狐臭是在腋下,而踩菜的只是双脚,菜与狐臭又怎么会有关系呢?最后大家相信,狐臭在一个人的身上,并非严格局限于某一区域,它一定遍布这个人的全身,而腋下,只不过是臭得最集中、最强烈、最典型的地段罢了。我们家的菜缺少一双狐臭者的脚来踩,当然就不会有这样的鲜美。不过,母亲的责任是不能因此而推卸的,加盐的功夫不在卫川,而在羸弱的林老师。卫川被枪毙后,林老师家的腌菜就有了问题。林老师当然不可能跳进缸里去踩菜;她弱不禁风。虽然卫川父亲劳改结束后,林老师与他复了婚,他们又成了一家子,但要老卫来挑起踩菜这副担子,显然也是不现实的。谁都知道,老卫的一条腿已经被打折了,他走路左摇右摆,在腌菜缸有限的直径内,他是不可能从容地活动的。退一步讲,即使老卫的腿不折,他也完全不适合踩菜。他的腿细得像甘蔗,他不可能将一百斤菜实实地踩进一只缸里去。老卫在河码头上遇到我,他低声下气地请求我,是不是能看在我吃过许多碗林老师下的鸡蛋面的份上,帮他家一个忙,去帮林老师踩一下菜?他把腌菜说成是林老师的事,他很懂得我的心理。
我无法拒绝老卫的请求,想到林老师那张慈蔼而忧郁的脸,我觉得我应该做一次雷锋。
老卫劳改一结束,林老师就托人把老卫从水泥厂叫回来了。她对别人说,自从卫川被枪毙后,她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她没有一夜关过灯,她开着灯睡觉(那很费电,我的母亲评论说),她听不得一点点声响;苍蝇蚊子蛾子飞过林老师的面前,她都会把它们看做是子弹,长翅膀的子弹。林老师说,枪毙我吧,枪毙我的子弹钱我来出。林老师说,她只要一睡着,就会出一身虚汗冷汗,所以她白天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嚼咸菜。林老师说,要不,她身体里的水分和盐分就耗尽了。林老师让人带口信给老卫说,让他回来吧,管他是人是鬼,都让他回来,我再不能一个人过了,我要变成神经病了。
卫川和林老师老卫回来了(1)
于是老卫就回来了。他扛了一卷破棉絮,回到了林老师的身边。老卫虽然瘸着腿,但他扛一个硕大的铺盖卷显得很轻松。这都是因为他在水泥厂得到了充分的锻炼,百来斤重的水泥他扛了这么多日子,破棉絮当然不在话下了。他扛着铺盖卷回家,胡子拉碴,林老师说他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但是,林老师还是伏在老卫的肩头哭了。失声痛哭,这在林老师是从来没有的事。林老师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老卫的肩上,老卫晃了晃,差一点倒下;但他很快就将自己不太平衡的身子稳住了,他拿出了扛水泥的劲扛住了林老师。他叉着腰,准备林老师长时间地哭下去。
我把裤脚管高高地挽起,在林老师家的腌菜缸里小鬼一样跳着。我把一层菜踩实,就坐到林老师为我准备的凳子上,稍事休息,与此同时,林老师就在缸里再铺上一层菜,用勺子撒上一层盐。林老师由于不方便弯下腰去,她的腰总是显得那么僵硬,因此她手里的盐就从高空飘落进菜缸里,她像是在制造一次次人工降雪。雪飘啊,飘啊,林老师的泪也不断地落下来,落在菜缸里。我对她说,林老师,你不要伤心,现在卫叔叔也回来了,你晚上睡觉就不会害怕了。
林老师说,二魂啊,要是卫川活着,这菜就不用麻烦你来踩了。
我说,林老师你不要客气,以后每年我都来帮你踩菜好了。
林老师对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卫川活着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你。我甚至一直想,要是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就到我家来,做我的儿子。二魂啊,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
林老师越说越伤感了,我不想让她这么伤心,我对林老师说,我虽然不是你的儿子,但你以后有什么要我做,就把我当儿子使唤好了。卫川活着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他不在了,林老师你老了,什么都干不动了,我就来服侍你。
林老师的泪流得更欢了,它与盐花一起纷纷地往腌菜缸里落。
一缸菜终于踩完了,林老师端了洗脚水来,让我洗脚。她在脚盆边上放了一个热水瓶,她说,看你的脚冻得有多红,快用热水好好泡泡,水凉了,再加点。她歉疚地说,林老师腰不好,蹲不下来,否则的话林老师来给你洗脚,把你的脚好好揉揉,看你的脚都有点肿了。
我对林老师说,就让我自己来洗脚好了,哪能让你给我洗?我从小就是自己洗,要是别人替我洗,我就像大地主刘文采了。
我的脚泡在林老师端来的洗脚水里,感觉痒痒的。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因此我不想泡下去了,我用林老师送来的脚布把脚擦干净,套上袜子,穿进鞋子里去了。干完这些,林老师就端着一碗鸡蛋面来了。面装在一只大海碗里,腾着热气。面还没到我的跟前,我就闻到了一股芳香的蒜味。林老师这回给我放了两个鸡蛋。她把碗和筷子送到我的手里,说,吃吧,你一定饿了。
我接过碗,假客气地说,不饿。
林老师说,你一定饿了,你是毛头小伙子,正当是肚子爱饿的年纪。
我吃了起来,吃得有点不够文雅,我确实饿了。
林老师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她说,以前你到我家来,我总是下两碗面条,卧两个鸡蛋。现在卫川不在了,两个鸡蛋都给你吃。说着,她的泪又落下来了。
那边老卫对林老师说,你又哭什么,你伴在边上哭,二魂吃得都不香!
林老师对老卫说,我爱哭就哭,关你什么事?你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不如给我去拎水!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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