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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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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海永作渡人舟板本看见了两行好书法。板本走过去,他投入了另一种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种幸福细软的文化靠泊。
  书者用的是赵孟笔意。撇捺之间有一种愉快飞动。盼顾流丸,杳然无声,风情万种,得尽风流。书者对汉字的分布与解意释放出晓通人间烟火的真佛灵光,苦行之中隐逸着一种大幸福与大快乐;操守与自律里头又有一种大自在与大潇洒。每一个字都是佛。在这样的小地方隐藏着这样的大书家,完全符合中国精神。怀瑾握瑜历来是中国人的胜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过礼,在纸上写道:对联写谁?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笔,写下三个字:陆秋野。
  寻找陆秋野没有费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只身一人于次日下午登门拜访。陆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儿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红木桌旁读书。陆秋野的女儿抬起头,看见过廊里一位戎装日本人从天而降,她的眼睛顿然间交织着无限惊恐。下人张妈手执抹布,僵硬地注视了这次历史性对视。张妈后来成了我们家族史里的关键人物。历史就这样,每过一段时间就把一个奴才推到无比重要的位置上去。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
  陆秋野的女儿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后转走后坐下去的。她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后大口喘气。张妈丢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说,张妈,张妈,张妈。太太从后院进来时小姐已经安顿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门闩闩死大门,脑子里不停地问,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这个父亲当然知道。但了解历史的人易于规避历史。人类完全把自己弄坏了。我想父亲对这一细节比我更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亲向我叙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亲怀我的日子。她刚怀上我,父亲就逼她去医院做人流。这一细节不同寻常,它至少表明了父亲对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对历史的洞察引起了父亲内心的种姓慌乱。知父莫如子。林康怀孕后我坚信我了解了父亲。我再说一遍,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生命范畴。种姓文化在这里无限残酷地折磨父亲的过去完成与我的现在进行。
  叙事六
  一九五八年的冬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季。这时的父亲早已不在楚水县城,而在乡下。他和爱因斯坦一样做了右派。母亲正是在这一年怀上了我。母亲无限惊喜地告诉父亲这个秘密。这是初次怀孕的女人常规性做法。母亲把父亲拽到土灶后头,压低了声音说,她可能〃有了〃。父亲望着母亲,父亲的脸上顿时刮起了东北风,残荷败柳东倒西歪,呈现一片冬景。父亲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阴着脸说,知道了。随后开始了漫长沉默。父亲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点一点割下来。父亲在几天后对母亲说,你最好回城里〃做掉〃。母亲说不。母亲接下来问干吗要〃那样〃?父亲便不开口。母亲这时随父亲来到乡下,在破庙里教孩子们四则混合运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面对母亲的固执,父亲的固执表现得更为内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张瘦脸,皱纹都绷直了,终日不说一句话。父亲不肯和母亲对视,甚至不碰母亲端上来的饭碗。父亲的沉默带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压断他人的神经(所谓他人其实只有母亲)。父亲的沉默在其他方面用得却极其拙劣,他用沉默进行政治斗争,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他们把父亲赶到了乡下,让他面对泥土和牲口,他们让父亲和泥土与牲口比试,看看泥土、牲口和父亲谁先开口讲话。但母亲终于让步了。母亲端上碗对父亲说:〃我回城去。〃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也做了让步,他接过母亲送来的麦粉粥,沿着瓷碗喝了一转。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伤心死了。生儿育女是父亲绝对不敢正视的东西。我觉得父亲的苍凉心态已经体悟到了生存极限。大悲悯与大不幸使他学会了正视家族生态。他把自己当成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块石碑,他的存在只意味着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为止。我认定父亲一定有过自杀的念头,他没有自杀成功只可能是技术上出了纰漏。
  母亲的手术没能如期进行。偶然因素在历史的节骨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躯。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阴影。母亲的手术费在码头上给人抢光了。丢钱的愤怒坚定了母亲〃不要〃的决心,这多少有点不可理喻。回到乡村父亲就走到大队卫生站,他找到了赤脚医生。医生说,办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内伤。父亲没有做声。医生给了父亲一整瓶奎宁。这种由热带作物〃金鸡纳霜〃提炼而就的特效药,专治疟疾,同时兼备收缩子宫之功效。鉴于这一效能,奎宁一度又成了堕胎良药。它成了乡村爱情悲剧里最有力的巨灵之掌。母亲接过奎宁后镇静无比。她倒出了一把,昂头吞了下去。几十分钟后母亲的脸上开始发白。她躺下了,当晚就神志模糊。母亲喘着大气说,下来了没有?父亲没有回答。母亲说,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这个时候袭上了父亲的心头。母亲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母亲大病一场,堕胎却没能成功。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坚守自己的阵地,直至最后胜利。我的头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把奎宁。从记事起我的头就疼。我一直认为人应当头疼,就像长眼睛和流鼻涕一样理所当然。我看了《西游记》后才知道,即使是孙悟空也是不该头疼的。头疼完全是有人念咒。头疼是一件最头疼的事。它伴随着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价。
  母亲病愈后没有放弃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经忘记了堕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种心理愤恨。她开始为堕胎而堕胎,就像不少人为吃苦而吃苦,为拍马而拍马一样。母亲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亲在炎热的日子里拼命跳绳,绳索在她的脚下头顶呼呼生风。母亲从一数到两千,母亲累倒了站起来,生命不息堕胎不止。但母亲终于失去了信心。母亲逢人就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就是下不来?母亲说,你拿碾子碾吧,实在是下不来了。父亲动了大怒,沉默的父亲终于高声呵斥说,生,给我生,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沉默的人一开口往往就是真理与命令。母亲这时候相信了命。命就是这样。命中一丈难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背影也开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饭睡觉,夜里去交易大厅上班。我不知道她那个老板是怎么弄的,竟然允许她这样在公司里进进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惨淡岁月,我和林康的关系反而平静了许多,像两个客人,彼此相安无事。林康有好几天甚至都像贤妻良母了。随着我对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渐消瘦下去。林康怀疑我有了外遇。这是她所希望的。这样也许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可以在外头〃搞〃。应当承认老婆怀孕是男人的危险期,多数男人在这段日子里不可救药。但我没有外遇。我坚信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经阳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松软下去。这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就是在这段日子的前期我爱上了汉字,是夹在日语里的那种。我在新华书店里找到了日语教材,上面用最时髦的圆头体写了〃日本语〃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三个字用日语发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凭借汉语文化直接走进了日语。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两种民族,凭借一个民族的文化呼吸体验到另一个民族的文化体温,而这两种文化相去甚远,只在文字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为此我曾伤心万分,内心风雨交加,千古悲伤风起云涌。我就是在这个伤心的午后决心学习日语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语书籍和教学磁带。林康望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开口。我望着林康,她脸上的那种神情一下子又回来了,她脸上的中国表情刹那间唤醒了我:我从来就是个汉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后我立即决定放弃日语。这两个决定之间只有七十六分钟。我认定了我一生将是这七十六分钟的矛盾体验。我将在这种冲突中风雨飘摇。远方之月
  静静秋穹
  沐浴岸之彼与此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种宇宙性浩瀚悲伤。听不见风,风把月亮揉碎了,随海面千里闪烁。我的头不昏了。我坚信我已经把自己吐干了。我的身体空空荡荡,接近于无限透明。我不再晕海。这是一个奇迹。是我的头疼治好了我的头晕。我的头再一次疼痛起来,也就是说,我又可以思想了。但这一次头疼对我意义重大,它不是回到当初,而是一次涅,是心智的皈依与宗教的诞生。头疼是我的天国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着这种锐利的感觉拾级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面,头顶是宇宙,脚下是海洋。大海的严寒逼近了我的肌肤。我幸福地颤栗。我坚信上帝就在身边,人类已经离我而去。我以人类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对视。我幸福地颤栗。我大声尖叫。我发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声。我呼喊,但不能说话。我只会说汉语。任何语种都是对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语言。我不说话。我发出古怪的声音,没有回音。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体体验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觉,我冷。我幸福地冷。我无限冲动地冷。陆地是你们的,同志们,大海归我了;白天是你们的,同志们,子夜归我了。你们在大陆上做梦、谋划、盗窃、性交、暗杀、窥淫。我在海上,我沿着月光看见了宇宙的浩瀚悲伤。
  你是谁,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么?
  你别过来。你是谁?
  我是安徒生。你八岁时在我的书上见过我的木刻肖像插图。你读我的书时流泪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读书流泪。给你,这是火柴。
  你怎么到大海上来卖火柴?
  我不是卖火柴,孩子,我只是听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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