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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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非花
戏班的住所就在胡同深处，曲曲折折，直走到天色昏暗。空中只残留了丁点余晖，像一幅暗金笺，而黑色的暮气铺天盖地晕染上去，再不见底色。

人分三六九等，“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都是最下贱的行当，戏子也是其中之一，但凡有些出路的都不会走上这条路。

戚少商自己也是孤儿，从山东老家逃难出来，父母染了急病死在路上，便把自己买给戏班求条活路。戏班里其他人也多是如此。

余老板手下七个弟子，戚少商只得十一岁，排老幺，习武生六年，算是初有小成，余老板也格外器重他，这次的事算是纵容了。

众人卸了车上的箱子，戚少商把手中的孩子交给师娘，奔到厨房去。好半天又抬着水桶颤巍巍地出来。那水桶有半米多高，戚少商仗着力气大，一口气把水桶抬到屋里。

师娘姓金，名媛，原是余荣华的师妹，两人一起登台，帝王将相，红粉佳人，一路唱来，最后被师公送做一堆。三十几岁时却染了风湿，腰腿都不如之前灵便，就脱了戏服，只负责教导手下弟子。说起来戚少商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戚少商一向和他亲厚，便把孩子交给他打点，自己退出去，伸手掩了房门。

金媛看着他小孩子家家就有这些个讲究，不由好笑，脱了小孩衣服，却是一惊，忙叫了戚少商进来。

戚少商进来，也吓了一跳。那孩子竟是个男孩，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青紫的伤痕，手臂上有道细长的伤口，蜿蜒的血迹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金媛一边给孩子洗着身上的泥污，一边说道：“真是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那么重的手。”细看那有些伤痕新旧不一，有的已变为银白，有的却只是刚刚收痂，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戚少商起初在一旁默不作声，半晌才终于开口：“师娘，师傅手下的习武生和龙套的都齐全了，一直缺个旦角，这孩子是个男孩，还不知造化如何，只怕留不下。”

金媛把孩子擦干水，裹了伤，好半天才收拾停当，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心思。好好好，师娘一句话就把他留下，回头跟你们师傅说去。”

戚少商得了这话，扯着师娘的胳膊直乐。金媛由得他胡闹，把那孩子塞到被子里，拿了他脏掉的夹袄转身出去。

晚饭还是大锅饭，余老板夫妇和几个大徒弟在桌上吃了，大家都累了，在桌上也很少言语，只管拔饭。戚少商在门口灌了大半碗的棒子粥，拿了块窝窝头回屋里去。

屋子只是略微收拾了一下，一排大通铺就是几个徒弟的住所。隔壁就是厨房，黄黑的墙壁被油烟熏黑了一大块，像一个手舞足蹈的怪影。

那孩子还是未醒，小小的身体缩在大通铺上，显得异常可怜。戚少商看他原本淡红的唇干裂得像开败的花，脸色白得渗人，忙拿些米汤灌了，似乎也只略略缓过来。后半夜那孩子发起烧来，身上也是极痛，却只是低低闷哼了一声。

戚少商本来怕他吵到其他人，见他不再出声也有些着急，便偷偷点了油灯，看他一双脸烧得通红，皱着眉，倔强地咬着嘴唇，小手兀自挣着被子。

戚少商怕再着了风，这孩子就过不来了。他本来也不比这孩子大多少，却费了些气力把把他从头到脚裹严实了，抱在怀里，只腾出手绞了帕子擦着他额上的汗。

后半夜孩子的烧终于退了，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眼。一双眼却是极圆极亮，带着些水色，闪着破碎的波光。

戚少商心中大喜，拿了窝头出来，说道：“给你吃。”戚少商拿出来就有些后悔了，那窝头早没有了热气，而且有些压坏了。只是此时厨房早熄了火，再没有别的吃食。

那孩子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只问道：“我妈妈呢？”

戚少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难道要说他母亲的尸体已经抛进了黄浦江，一末幽魂沉了江底，一副残躯喂了鱼，再不会回转来。

那孩子没有再多问，接过他手里的窝窝头小口地吃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直把那蓝底印花的被面浸成黑色。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将亮未亮，只屋里微弱的油灯摇曳着未可卜知的将来。

戚少商见他吃完，把油灯吹灭了，把小人揽在怀里翻身上床，直挪到铺里面。那通铺原本是一块木板搭在几个板凳上，稍一使劲便有些摇晃。师兄们早已睡熟，被他一惊扰皆是一通埋怨。戚少商也不管不顾，直靠到墙边。怀里细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胸口都是水气，凉得钻心。

戚少商连日奔波，又照顾他一夜，已是累极，于是阖了眼，手在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叫戚少商，你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

这一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似乎都可以珍惜地放在手心里，不会被流光轻掷了。

顾惜朝没有再睡着，一动不动地靠着他温暖胸膛，身上火辣辣的痛，痛久了也不再理会，只睁了眼望向窗外。那脏掉的夹袄已经洗好，在窗口晃荡着画着圈。

不多时，天光大亮。

顾惜朝进了戏班，开始练唱、念、做、打、舞，修手、眼、身、步。因为身段柔软，模样又是少见俊秀，倒真的习了旦角。

戏台子上戏子只管千娇百媚，端的是风光无限，台下却要经那风刀霜剑，历那千难万苦。唱要字正腔圆，念要阴阳顿挫，身到眼到心到，一笑一颦，都是靠时间积淀的活，唬不了人的。

这样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几度春秋芳华暗换，转眼到了1929年，顾惜朝在上海第一次登台，初试啼声便博了满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