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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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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新墨西哥的保留地去?”他说,说话的口气和对伯纳抬起的面孔都表现出带着激动的惊讶。
他的惊讶使伯纳吃了一惊。伯纳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
主任皱起眉头,身子往后一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与其说是在对伯纳说,毋宁说是对自己说。“二十年了吧,我看。差不多二十五年了。我那时准是在你的年龄……”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伯纳觉得非常别扭。像主任那样遵循传统,那样规行矩步的人——竟然会这样严重地失态!他不禁想捂住自己的脸,跑出屋去。倒不是亲眼看见别人谈起辽远的过去有什么本质上令人厌恶的东西——那是睡眠教育的偏见,那是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的。叫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知道主任不赞成这一套——既然不赞成,为什么又失于检点,去干禁止的事呢?是受到了什么内在压力了呢?伯纳尽管别扭,却迫切地听着。
“那时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蛮人。我弄到了去新墨西哥的批准书,打算到那儿去过暑假,跟我那时的女朋友一起。那是一个比塔减,我觉得,”(他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很有灵气,特别有灵气,这我记得。喏,我们到了那儿,看见了野蛮人,骑了马到处跑,做了些诸如此类的事。然后,几乎就在我假期的最后一天,你瞧,她失踪了。我们俩在那些叫人恶心的山上骑马玩,天热得可怕,又闷。午饭后我们去睡了。至少我是睡了。她肯定是一个人散步去了。总而言之,我醒来时她不在家。而那时我所遇到过的最可怕的风暴正在我们头上暴发。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倾盆大雨。我们的马挣脱缰绳逃掉了。我想抓住马,却摔倒了,伤了膝盖,几乎不能走路。我仍然一边喊一边找,一边喊一边找。可是什么迹象都没有找到。我猜想她说不定已经一个人回去了,又沿着来时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却又弄丢了唆麻。我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半夜才回到住处,可是她仍然不在。”主任重复道,沉默了一会儿。“喏,”他终于说了下去,‘黎二天又找。仍然找不到。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摔下了山沟里,或是叫山上的狮子吃了。福帝知道!总之,那是很可怕的,我心里难过极了,肯定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因为那种意外毕竟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尽管构成社会的细胞可能变化,社会群体却万古长青。”但是这种睡眠教育的安慰似乎不大起作用。他摇摇头,“‘实际上我有时候会梦见这事,”主任语调低沉地说下去,“梦见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自己在树下找呀,找呀。”他沉默了,堕入了回忆。
“你一定是吓坏了。”伯纳几乎要羡慕他了,说。
主任听见他说话,猛然一惊,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安起来。他瞥了伯纳一眼,满脸通红,回避着他的眼睛;又突然产生了疑心,瞥了他一眼;出于尊严,又再瞥了他一眼。“别胡思乱想。”他说,“别以为我跟那姑娘有什么木正当的关系。我们没有感情,没有拖泥带水,完全是健康的,正常的。”他把批准书交给了伯纳。‘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拿这件琐事来让你心烦。”他因为透露了一个不光彩的秘密对自己生了气,却把怒气发泄到伯纳身上。现在他的眼神已带着明显的恶意。“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马克思先生,”他说了下去,“我收到了关于你的业余行为的报告,我一点也不满意。你可以认为这不关我的事,但是,它是我的事。我得考虑本中心的名声。我的工作人员决不能受到怀疑,特别是最高种姓的人。阿尔法的条件设置是:他们的情感行为不必一定要像婴儿,但是,正因如此,他们就该特别努力恪守习俗。他们的责任是要像婴儿,即使不愿意也得像。因此,马克思先生,我给你一个公正的警告。”主任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此时所表现的已是凛凛正气和无私的愤怒了——已是代表着社会本身的反对。“如果我再听见你违背正常的、婴儿行为的规范,我就要请求把你调到下级中心去——很有可能是冰岛。再见。”他在旋椅上一转,抓起笔写了起来。
“那可以给他个教训。”他对自己说。但是他错了,因为伯纳是大摇大摆离开屋子的,而且砰的一声关上门时心里很得意。他认为自己是在单枪匹马向现存的秩序挑战。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意义和重要性,很为激动,甚至兴高采烈。即使想到要受迫害也满不在乎。他不但没有泄气,反倒是更加振作了。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痛苦,战胜痛苦,甚至有足够的力量面对冰岛。因为他从来不相信人家真会要求他面对什么,所以更有了信心。人是不会因为那样的理由而调职的。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胁,一种最刺激人、使人振奋的威胁。他沿着走廊走着,居然吹起了口哨。
他在谈起那天晚上跟主任的会见时是自命英勇的。“然后,”他用这样的话下了结论,“我叫他滚回到往昔的无底深渊去,然后大步踏出了房间。事实就是这样。”他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尔兹·华生,等着他以同情、鼓励和钦佩作为回答。可是赫姆霍尔兹只默默地望着地板,一言不发。
赫姆霍尔兹喜欢伯纳。他感谢他,因为在他所认得的人里,他是唯一可以就他心里那个重要话题交换意见的。不过伯纳身上也有他讨厌的东西。比如他好吹牛,有时又夹杂着一种卑贱与自我怜悯;还有他那可鄙的“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异常从容)”的毛病。赫姆霍尔兹讨厌这类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所以讨厌它们。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赫姆霍尔兹继续呆望着地板。伯纳突然脸红了,掉开了头。
三旅途风平浪静。蓝太平洋火箭在新奥尔良早了两分半钟,过德克萨斯州时遇上龙卷风耽误了四分半钟,但到西经九十五度又进入了一道有利的气流,这就让他们在到达圣塔菲时只迟了四十秒钟。
“六小时半的飞行只迟到四十秒。不算坏。”列宁娜承认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圣塔菲睡觉。旅馆很出色——比如,跟极光宫就有天壤之别,那简直吓坏人,去年夏天列宁娜在那儿受过许多苦。可这儿有吹拂的风,有电视、真空振动按摩、收音机、滚烫的咖啡因和温暖的避孕用品;每间寝室都摆着八种不同的香水;他们进大厅时音箱正放着合成音乐。总之应有尽有。电梯里的通知宣布旅馆里有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园林里可以玩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起来好像可爱极了,”列宁娜叫道,“我几乎希望能够在这儿长期呆下去。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就一个都没有了,”伯纳警告她,“而且没有香水,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怕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列宁娜很生气:“我当然受得了。我只不过说这儿很好,因为……因为进步是可爱的,对不对?”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次。”伯纳厌倦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过去的进步是可爱的。那正是你现在不能去保留地的理由,除非你真想去。”
“可是我的确想去。”
“那好。”伯纳说,这话几乎是一个威胁。
他们的批准书需要总监签字,两人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总监的办公室。一个爱扑塞隆加黑人门房把他们的名片送了进去,他们俩几乎立即就受到了接待。
总监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阿尔法减。矮个儿、脸短而圆,像月亮、粉红色,肩膀宽阔,声音高亢而多共鸣,娴于表达睡眠教育的智慧。他是座装满了七零八碎的消息和不清自来的友谊忠告的矿山。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共鸣腔嗡嗡地响。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明确划分为四个明确区别的保留区,每个区都由高压电网隔离。”
这时伯纳却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让浴室里的古龙香水龙头大开着,香水不断在流。
“……高压电是由大峡谷水电站供应的。”
“我回去时怕要花掉一笔财富呢。”他心里的眼睛看见那香水指针一圈一圈不疲倦地走着,像蚂蚁一样。“赶快给赫姆霍尔兹·华生打个电话。”
“……五千多公里的电网,电压六千伏特。”
“真的吗?”列宁娜礼貌地说。她并不真正明白总监说的是什么,只按照他那戏剧性的停顿做出的暗示表现反应。她在那总监的大嗓门开始嗡嗡响时就已经悄悄吞服了半克唆麻,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坐着不听,只把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好像很入神地盯住总监的脸。
“一接触到电网就意味着死亡,”总监庄严地宣布,“要想从保留地逃出是绝对办不到的。”
“逃”给了他暗示。“也许,”伯纳欠起身子,“我们应该考虑告辞了。”那小黑针在匆匆走着。那是一只虫子,啮食着时间,吞噬着他的钱。
“逃是逃不掉的。”总监重复那话,挥手叫他们坐回椅子。伯纳只好服从,批准书毕竟还没有签字。“那些在保留地里出生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淫亵地望了列宁娜一眼,用一种不老实的低声说,“记住,在保留地,孩子还是生下来的。是的,虽然叫人恶心,实际上还是生下来的……”(他希望提起这个话题会叫列宁娜脸红;但是她只装做聪明的样子微笑着说,“真的吗?”总监失望了,又接了下去。)“在保留地出生的人都是注定要在保留地死去的。”
注定要死……一分钟一公合古龙香水,一小时六公升。“也许,”伯纳再做努力,“我们应该……”
总监躬起身来用食指敲着桌子,“你问我我的人在保留地是怎么生活的,我的回答是”——得意扬扬地——“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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