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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乡谣-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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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死的时候,张兆庚也咽了气。张兆庚饿得下不了床,他仍没有忘他的地契。田地早 就入了社,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切土地都归集体所有。张兆庚仍不死心,他一直说,这 些 田都是他用血汗钱买下的,早晚一天会还他的。他在死之前,把那些地契都找了出来,把已 经不跟他一起过的光宗和清早叫到跟前,他没叫女儿,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张兆庚把一张 一张地契都交待给他们,说这些田都是他买 下的,到时候一旦要分田,一定要把这些田要回来。光宗却说,你自己留着吧。林春娣骂儿 子孽障,爹爹病成这个样了,还要气他。倒是清早把这些地契都收了起来。张兆庚笑了,笑 完就死了。
楚楚是张兆庚埋了以后再埋的。
林春娣一个一个请求,也求了二祥,让他们做做好事,把张兆庚埋了。二祥就拉着张兆 庚的儿子光宗,还有张瑞新六个人一起去给张兆庚挖坑。挖着挖着,张瑞新身子一歪,铁耙 就掉到二祥的头上,二祥的头嗡地一响,歪倒在田里。二祥爬起来摘了毡帽摸头,摸来摸去 没摸到血。二祥和张瑞新都拉了拉嘴角,他们都没有说话,可心里都晓得对方要说啥,要是 在过去,这一铁耙下来,二祥的脑袋早两半了。幸亏没有力气,幸亏戴了毡帽。
林春娣花十六块钱给张兆庚买了口棺材。挖好坑,他们当天就抬去埋。张兆庚的女儿 倒 是十分孝顺,这么没有力气,她还是不停地在哭。二祥他们见不得这伤心,勒紧裤腰带,立 即抬张兆庚去埋。他们第五次歇气后,再抬起棺材,刚抬空要撤子孙凳,棺材啪地断了,张 兆庚从棺材里掉了出来。
林春娣和女儿放声大哭。张兆庚的女儿哭道:〃我苦命的爹爹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一辈子受苦没过到一天好日子,十六块的棺材还断了啊……〃村上人早都没了眼泪,也已经 不会哭笑,但听了张兆庚女儿的哭声,不少人还是流下了几滴清清的泪。
埋了张兆庚,二祥再没一点力气,他本来是想帮菊芬埋楚楚的,可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了 。大吉闻讯回了家,他看着死去的楚楚,哭了。
大吉来找二祥,让他帮忙埋楚楚。二祥说,我让张瑞新砸了一铁耙,又帮张兆庚修棺材 ,已经没一点力气了,孩子是让你活活饿死的,你自己埋吧。正中不也是我自己埋的嘛。
让大吉埋楚楚,实际是对大吉一种惩罚。让一个人把自己亲生的骨肉埋到地下,那是一 种摧残和折磨。饥饿虽然让人丧失了许多情感,但人没有死之前,那一颗心在跳动,血管里 流淌的依然是热的血。大吉挖着埋楚楚的坑,如同给自己挖掘墓穴。
大吉埋完楚楚的第二天,抱着铺盖回了家。天黑以后,大吉又回了一趟学校,回家的时 候,肩上背着一只米袋子,米袋子里有米,村上人没有谁看见,他们早都钻被窝里开始熬夜 。菊芬接过米袋子时,晓得了它的分量,少说有十斤。十斤米在那一年的隆冬,是一笔 多大的财富。
42
黄国荣
二祥醒来那会儿,并没觉得病了,当他想撑着床板坐起来的时候,才晓得病了。他的头 裂开来地痛,天在转,地在旋,浑身在抖。他坐不住,一仰身子仍旧躺下。躺下也不行,一 闭上眼睛,眼睛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他的身子轻得像一朵云,像一只鸟,他 从床上升起来了,飞上了天。天黄了,天红了,天又绿了。二祥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他 还是冷,冷得在床上抖,抖得床吱吱嘎嘎响。他感到了嘴里的苦味,他想喝水,可没有人给 他拿,他想喊人,可他不晓得该喊谁,这屋里只有他自己,喊谁谁都听不到。
二祥晓得自己在发烧,烧得浑身像炭火。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意识,他跟自己说,我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要去见爹爹,见自己的亲娘了。尽管日子苦,尽管他饿得只剩皮包骨 头,可他不想死,他不愿意死,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他想他这一辈子一直没过上畅快的舒服 日子,他一定要过上这畅快舒服日子,他相信这日子一定会有的,一定在等着他,他要过 不上,这辈子就算白活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人世间,不能这样白活。二祥在心里给自己鼓 劲,身子还是止不住地抖。二祥觉得不能这样等着烧死,他咬着牙把被子裹到身上,他爬 起来走到水缸边,咕嘟咕嘟喝了两碗生水,回到床上抖得却更厉害。
菊芬端着盆到食堂打全家人的糊汤,韩秋月给她打饭以后顺便跟菊芬说,痴二祥上昼没 来打糊汤,到这回也没来打,往常他总是抢着头一个打,会不会死床上了?韩秋月说得菊芬 心里一抖。
菊芬把糊汤端回家,对雯雯说,雯雯去看看你大叔,他们说他两顿没到食堂打糊汤了, 会不会病了?
除了食堂打来的糊汤,菊芬还熬了米汤,她正在米汤里给大吉沥干一些的米粥,每回她 都是这样,先给大吉沥一碗干的,她和孩子喝稀的。雯雯急急回来,进门就说不好了,大叔 病 得昏过去了。大吉和菊芬一起去了二祥的房里。菊芬伸手摸二祥的额头,立即被烫了回来 。她回去舀了一碗米汤,端过来让大吉喂他喝。二祥迷迷糊糊,但他晓得喝米汤,一会儿就 把一碗米汤喝了下去。家里没有药,村上也没有医生,医院里也没有人去看病。喂完米汤, 大吉说让他躺着再说。
吃过晚饭,菊芬又过来看二祥,二祥醒着。菊芬问他还想不想喝米汤。二祥说想。菊芬 又给他舀一碗米汤让他喝了。二祥说,大嫂,我要死了。菊芬说,别瞎说,你不会死的,你 只是瘦一点,没得浮肿病,比村上的人精神得多。好好躺着就行。
菊芬跟大吉说,二祥会不会是吓掉魂了,给张兆庚挖坑,他让张瑞新锄了一铁耙,抬棺 材 ,棺材又断了。大吉说,吓着了有啥办法?菊芬说,要真是吓着了,该给他叫魂。大吉说, 你给他叫叫吧。菊芬说,我不好给他叫,我跟他是同辈,要让三姆妈来叫。大吉说,三姆妈 能有力气叫吗?菊芬说,没力气叫也得劝她叫。三富总断不了给她拿米糠和麸皮来吃,她 这点力气应该是有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大吉和菊芬就一起去叫三姆妈。三姆妈原先一个人独自住在三富的楼上,后来爬不动楼 梯,就从楼上搬下来,和雯雯盈盈面对面两张床住楼下。大吉和菊芬一进门就听到三姆妈在 哎呀哎呀地哼哼,说胀死了。大吉问她是怎么啦。她说吃了那些糠饼子屙不出屎,有五天 没出恭了。菊芬问,你现在想不想屙?三姆妈说,想屙,都堵在那里,我快憋死了。菊芬说 ,想屙现在就屙,我帮你抠。大吉扶三姆妈下床,菊芬从灶膛里扒些草木灰,倒在地上, 再拿一张长凳,帮三姆妈褪下裤子,叫她坐凳子上屙。
三姆妈见有人来帮她,哼哼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坐凳子上用力,一边用哼哼来助力。菊 芬看到那些堵在那里的东西。菊芬去找来了一只小调羹,伸进去帮她抠。这种事也只有菊芬 能做。
在菊芬的帮助下,三姆妈积极配合,直肠里的那些栗子一样的硬东西,一粒一 粒掏了出 来,打开了前面的通道,后面的运行就顺畅了一些。等到三姆妈那一连串机关炮似的臭屁放 出来时,地上灰堆里的那些栗子一样的东西差不多有一小脸盆。三姆妈长长的一声哎呀,宣 告她的痛苦告一段落。
菊芬把三姆妈扶到床上,给她提出帮二祥叫魂的事。三姆妈想到菊芬这样服侍她,不能 却这情面。三姆妈答应喘口气去试试。三姆妈答应了,却遇到了另一个问题,叫魂需要一只 鸡蛋,没有鸡 蛋就没法叫魂,也没法验证是不是吓着了。叫魂的人一边叫着被叫人的名字,一边要在灶堂 门口的门砖上不停地竖鸡蛋,被叫的人真要是吓着了,而且又被叫回了魂,那鸡蛋会呼地 在门砖上立住。假如鸡蛋竖在灶门砖的外面,被叫人的魂是吓丢在外面;假如鸡蛋竖在了灶 门砖的里面,被叫人的魂是吓丢在了家里。这年头上哪去弄鸡蛋呢?
大吉说没办法,街上商店也没有鸡蛋卖。菊芬想到了,春林家有鸡蛋。全村一百几十户 人家,一百几十对夫妻,饿得连话都说不动,女人的月经都上了天,别说生孩子,连房事 都绝了。姚水娟居然怀了孕,而且把孩子生了下来,虽然孩子只有三斤,可活下来了。为了 给姚水娟做月子,春林专门养了一只母鸡。村上人背后都说,春林准是偷稻种吃了,村上三 个队的种子仓库的钥匙都他一个人拿着。要不他们怎么还会行房事,怎么还会怀孩子?
菊芬来到春林家门口,听到屋里有磨米的声音。菊芬轻轻地敲了门,磨的声音戛然而 止 ,屋里再没声响。菊芬再敲门,里面没回应。菊芬就在门外恳求,把二祥病了想借一只鸡 蛋 给他叫魂的事说了一遍。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姚水娟探出一个头来,塞给菊芬一只 鸡 蛋。菊芬千恩万谢,姚水娟客气了几句就关上了门。菊芬只顾沉浸在借到鸡蛋的喜悦之中, 没再去想姚水娟家为何有磨声,姚水娟为何不答应她,又为何这么痛快地借给她一只鸡蛋 。善良人的心总是善良的,不愿往歪里想别人。菊芬一点没把自己遇到的事放心里,更没有 向别人讲起这事。她回到家就去叫三姆妈起来,搀着她一起去给二祥叫魂。
三姆妈坐到二祥灶窝里,点亮一盏油灯,拿着那只鸡蛋在灶门砖上叫起来。
〃二祥啊,你别怕啊,二祥啊,你快回来吧……〃三姆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菊芬则 躲在堂屋里不敢偷看,这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
三姆妈叫着叫着,那个鸡蛋居然真的在又平又光的灶门砖上竖起来了,竖在灶门砖的外 面,二祥的魂是吓丢在了外面。菊芬把二祥被张瑞新铁耙砸着头的 事告诉了三姆妈。三姆妈说阿弥陀佛。她关照菊芬,把鸡蛋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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