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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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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师就应该主动嘛。何况我还特别喜欢《白雪道音》里那些民歌呢,尽管有人骂那是下里巴人的粗俗小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甚至还有人说那是不堪人耳的淫词秽语,这些我都不管。我主要是喜欢那里面真挚的感情,动人的絮语。我们演员演戏是假的,但感情却是要真的。所以我就特别喜欢这充满真实感情的诗歌。下面我念两首,请老师指点。
柳絮影说完就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她一只手扶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胸前,头慢慢地仰起来。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毛料的连衣裙,墨黑的圆口衣领衬着雪白的颈项,黑白分明之中显出一股正气。她稍微酝酿了一下感情,就开口朗诵道:喜只喜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相逢不知哪一夜?
听了听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纱窗,影儿西斜;恨不能双手托住天边月!
怨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
怕的是那宾鸿到,怕的是那深夜品萧,怕的是檐前铁马当嘟嘟的闹,怕的是一轮明月当空照,怕的是那夜撞金钟在梦儿里敲,怕的是孤眠人对孤灯照,孤眠人最怕那离别凄凉调。
她念完了,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外屋也没有了声音,那两个男女,可能回到塞上萧的屋子里去了。
王一民和塞上萧都一动不动地看着柳絮影,他们只觉得那轻轻的絮语还在耳边绕,那深沉的感情直往心头流。两人真正进入了艺术享受的境地。在艺术上最受感染的时候往往不是拍手叫好,而是默默无言。
倒是柳絮影先打破了沉寂,她微笑着说:“老师们,学生献丑了。”
王一民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真是名不虚传!今天我进一步体会到了艺术的力量!”
塞上萧眼睛兴奋得直放光,他不住地点着头说:“太动人了!太动人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朗诵这《白雪遗音》。老实说,从前我对民歌并不是那么欣赏,今天听你一读,我的观感彻底变了。像这样没有虚饰,没有造作,完全从真实的情感中流出来的诗才是真正的诗,才是最美的诗,拿这样的诗去比我从前写的有些诗,真都使我羞愧无地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说得对!应当给近代民歌以应有的地位。我们只知道重视最古老的民歌《国风》,而鄙弃近代的民歌,这是不公道的。”
柳絮影说:“我演娜拉的时候,读了些易卜生的著作,易卜生说:”民歌不是由一个人写的,它是全人类诗的能力的总和,它是人类诗的天赋的总和。‘我是崇拜易卜生的,因此我就更爱民歌了。“
“只有爱它,才能更好地表现它。”塞上萧瘦削的脸上放着红光,他更加兴奋地说:“我提议,一会喝酒的时候,你给大家再念两首。”
这一句话,立刻把和谐的气氛破坏了。微笑从柳絮影脸上飞走了,两条细细的长眉连成了一字,她哼了一声说:“对不起,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把艺术变成餐桌上的小菜。而且这样的诗我只能念给懂得文学的人听,因为他们真正能听得懂。不错,这诗是任何人都能听明白的,但明白和真正听懂是两回事。有些自己心里就肮脏的下流坯,听了这诗就会往下流地方想,反过头来还说你不干净,世上这样的人到处都有。”
王一民听着点了点头,他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一般的女演员,她有深刻的思想,独特的见解,真像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塞上萧也忙点着头说:“好,好,你说得对,我一时的高兴,亵读了艺术,你怎罚我怎领吧。”
“我罚你一会儿在饭桌上敬王老师一大杯。”柳絮影笑指王一民说。
“行,你要高兴我还可以替你陪上一杯。”
“不,”柳絮影摇着头说,“你别看我从不喝酒,王老师这一杯我要亲自陪!”
“哎呀!又是一个奇迹!”塞上萧一拍手,对王一民说,“从来不喝酒的人要破例了,这起码要轰动全剧团了。”
“谢谢柳小姐。”王一民向柳絮影点点头说,“今天本应奉陪,可是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
没等王一民说完,塞上萧忙接着问道:“不就是去卢家吗?”
“原先是想和你同去卢家,可是现在你有客人了,我就想出去办点别的事。”
“不,不。”塞上萧急摇着头说,“已经和人家说定了,今天一定得去,我挂个电话,让卢老打发车来接咱们。”
“那你这客人……”
“客人先等着咱们,光那只鸭子就得炖两个小时,回来吃管保来得及。今天先见见面,也不一定讲课嘛。”
“对,我们等着。”柳絮影插进来说。
“好。”塞上萧兴高采烈地说,“回来的时候咱们再到老独一处,看看有没有香糟鸡、水晶鸭、卤烤黄羊肉、松仁小肚和絮影爱吃的糖酥核桃仁。”
柳絮影忍不住笑着说:“你这是要开饭馆呀!”
说得三人都笑起来。
第12章
王一民和塞上萧坐着卢运启的小汽车,在黄昏中向道里驶去。小汽车是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出售的最新式奈喜牌卧车,长方形的车体,软软的靠垫,坐上去很舒服。卢运启原先坐的是镶铜边的大马车,小汽车是新近才买的。现在是大马车和小汽车交替着使用,什么时候该出什么车他心中自有安排。例如今天去接的是两位年纪比较轻的现代人物,自然要派小汽车了。如果换上一位前朝遗老,那就当然要派大马车了。
卢运启住在道里炮队街北头一所幽静的宅院里。这个炮队街里的住户有一半是白俄,建筑也是中俄参半。当年沙俄帝国才开始修筑中东铁路的时候,就把总指挥机关“铁路总公司”设在还没成为城市的哈尔滨,接着就开进来大批侵略军队,其中有一队炮兵就驻在炮队街这一带。于是这里就变成了老毛子炮兵兵营,从早到晚人喊马叫,炮车隆隆,炮队街的名字也就随之而诞生了。它是和沙俄帝国的侵略罪行紧紧相连的。
王一民和塞上萧坐的小汽车,一直开到卢运启家的大门前。门灯已经亮了,柔和的光线照着深绿色的大门,一块乳白色的牌子,挂在高大的水泥门框上,上写“卢宅”二字。左边大门扇上挖了一个小门。如今大门和小门都紧闭着,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后,大门呀的一声开了,汽车徐徐地驶进院中。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大门两旁竟站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黄两个完全不同的老头儿。小而瘦的老头穿着对襟的白色中国便服,头上戴着帽子,嘴上留着两络长髯,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人。大而胖的老头穿着一身深绿色厚呢子制服,衣袖和裤腿上绣着红道,高高的衣领上盘了好几条金线,四个衣服兜上也镶着金边,一排黄铜扣子擦得锃亮,深绿色的大盖帽子上也缀着金线和红道。一张宽大的脸盘子上突出一个肥大的鼻子头,一双深陷的黄眼珠上面是一寸多长的黄眼眉,两撇浓密得像毛刷子一样的黄胡子从两端向上卷起,脚下登了一双闪光的黑皮鞋。这身穿戴,这副仪表,说他是大俄罗斯帝国的将军也完全有人相信。可是如今正和那位中国老人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旁,向着开进来的小汽车微微鞠着躬。本来像这样的白俄在那时的哈尔滨是司空见惯的。他们多是站在外国人经营的大商店、大旅馆、大饭店的玻璃门后,专管拉门。见着衣着华丽的人前来,忙彬彬有礼地拉开双门,躬身请进;见着衣履平常的人推门,便不理不睬,任你自己走人;如果遇见衣服褴楼的想要进门,便双手一伸,把你推将出去。在那个时代,衣服就是身份证,通行卡,甚至可以成为进攻和防御的武器。难怪果戈理把一个小官吏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写得为一件外套断送了性命。
对这些,王一民本来都是熟知的,用不着奇怪。但是使他想不到的是在这位老名士卢运启家的大门旁,竟然也站着这样一个外国洋人。所不同的是还有一位中国老人和他平分秋色,共管双门,这大概也和卢家的车辆一样,是中西合办,各有妙用吧。
车开进了大门,向前徐徐驶去。王一民向院内环视了一下,在朦胧的夜色里只见假山石掩映在树木中,一座凉亭隐约可见,凉亭下似乎还有一池春水,在白光里闪着涟漪。想不到在这拥挤的街道里还有这样幽静的所在,金钱和权势可以创造奇迹,闹市里也会出现别有洞天的去处。;
车停在一座深灰色的俄式楼房前边,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却显得很高,很有气魄,大块花岗石的墙根,粗壮的半圆形水泥柱脚,雕花的窗口,用铁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圆圆的楼顶,都显示出俄罗斯化的巴洛克建筑特点。这时楼里的窗帘已经垂下,隐隐地透出一线线灯光。
塞上萧引王一民下了汽车。
楼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梳着一条大辩的女佣人站在门旁。她穿着一件天蓝色上衣,高领子、宽袖口、圆衣襟,下边是深蓝色的肥腿裤子,裤腿散着,脚下是双紫色缎鞋。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轻妇女至少落后了十年,但却颇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这个年轻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却端端正正,仪态大方。这时她微笑着向塞上萧和王一民鞠了一躬说:“萧先生,老爷正在客厅里会客,他请你们二位在楼上小书房里等他。”
塞上萧点点头,说了声“好”,就领着王一民向楼内走去。
一进楼门,是间比较宽敞的堂屋地,左右一边两个门,周围墙上木制的墙围子,高与人齐。在左侧墙上挂着一张苦瓜和尚道济的山水画,画得意境苍莽,景象蓬勃,很有气势。画旁是一副对联,上写:
人品若山极崇敬
情怀与水同清幽
对联上款写启翁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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