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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花的岐路-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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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刹那,白慧心中的伤口猛烈地撕开了。她的心碎了!她觉得,命运偏偏在这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大陷讲:落进去了!没顶了!然而凭着生命的本能,她在绝望中挣扎,好似溺水的人拚命去抓漂在水面上的破碎的小木板。
  “她一定有罪!”
  陷人痛苦中的常鸣完全没有去注意白慧和她的话。常鸣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哀号着:
  “她哪里有罪?她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热爱生活、青年一代和她自己的事业……她哪里做过半点危害人民的事?有罪的不是她,是折磨死、打死她的那些人,那些凶手!”
  “不,不!”白慧拦住常鸣,生怕他说下去似的,“你了解她只是表面的。你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在旧社会难道没做过坏事?没当过圣母军?”
  “什么‘圣母军’,你胡说些什么。她的过去我全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受感情的激使,冲动地叫着:“你听,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但不能告诉那些打人凶手!他们也不想知道,不想承认。如果他们承认这一切,还有什么理由毒打人?他们必须否定一切……我妈妈和爸爸都是原北师大的学生,是穷学生。毕业后,每人只有一张文凭,两手空空地失业了!爸爸给一个报馆抄写稿子对,现在他们会说这是抄写反动文章;妈妈给一个有钱人家洗衣服,看孩子对,他们会说这是给资本家当奴才,为资本家服务。后来,爸爸和妈妈把积攒的不多的钱全花了,才托人谋到一个中学教书的差事做。妈妈教外语,爸爸教中文。爸爸痛恨旧社会。上课时宣传了进步思想,被人告了密,触怒了国民党当局,给当做‘赤化分子’ 弄到警察局蹲了一年的监狱。在狱里挨打挨饿,受尽折磨,得了胃穿孔,差点死在狱里。出来后不成人样了。工作也丢了。那时我才两岁多,妈妈怎么能养活得了一家三口人。多亏解放了,救了我们一家。爸爸和妈妈一直没离开讲台,因为他俩都热爱教育工作,更因为热爱青年一代。妈妈说过‘总跟青年在一起,心也总是年轻的’。爸爸带病坚持工作。后来两人都先后评为‘一级教师’。妈妈这张照片就是当时照的。五九年爸爸旧病复发,大吐血死了。爸爸临终时,手指着我就是不合眼。妈妈说她一定把我培养成材。爸爸摇头,表示妈妈错会了他的意思。妈妈明白了,哭了,说‘我一定为党、为祖国把象鸣鸣这样一代代的孩子们培养成材’。爸爸才含笑闹上眼……妈妈她……整天象牛一样工作着。下了课,就和同学们谈思想、谈学习和工作,做个别辅导,常常忘了吃饭,很晚才回家。吃过饭,又带着身上的粉笔末子趴在书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有时到深夜……当然,现在他们会说这是‘不遗余力地毒害青年’,那就由他们说去吧!反正历史不是靠他们做结论的。妈妈是个多么忠诚、勤恳、善良的人呵!年复一年,她把多少批学生送上了大学,或者送到工农业战线上去。年年春节、我家都聚满了妈妈历年教出来的学生们,有的看上去和妈妈的年龄差不多了。他们在哪儿工作的都有。有的已经很有成绩了。但他们依然还是那样尊敬和热爱妈妈……你看,你看吧”他跳起来,拉开柜子的抽屉拿出一包报纸裹的挺大的包儿,两只激动得抖颤的手从中撕开纸包。把一、二百张照片撒在圆桌上。照片上的人各式各样。有的是军人。有的是三三五五在一起照的。还有和常鸣的妈妈一同合影的。常鸣大把大把抓着这些照片,“看吧,这些就是所谓的妈妈毒害的人!难道这就是她的反革命罪证?凭这个来要她的命吗?妈妈的身体原来并不坏呀,她还能为革命做多少年工作呀!但被那些凶手关在学校的地下室里活活折磨死了,冤屈死了!一次次的毒打、酷刑、人格侮辱。他们揶揄人的尊严还不够,还要象法西斯一样,从肉体上消灭一个人。那些自称为革命派、喊得最响最凶最漂亮的家伙们,他们的所做所为正是摧残革命的本身!我就是因为妈妈,给他们赶出家,到这里来的!不,不,不,白慧,你不要捂着耳朵,你不要怕听这些悲惨和残忍的事情。你应当了解我的妈妈……她临死的时候,两条腿全被打坏了,站不起来。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她肯定不满运动,仇恨运动!”白慧双手捂着耳朵大叫。
  “不!毛主席发动这场大革命是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变得更强大!她所恨的是那些背离党的政策而胡作非为的人,恨那些破坏运动的人!恨那些真正的人民的敌人!妈妈临终时对我说……‘鸣鸣,你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我相信是非早晚会分明,到那一天,别忘了到我灵前告诉我一声……’一个人临终的话,往往是他心里最想说的话。白慧,你不要摆手,你听我说下去……”
  “不,你不要说了。这不是真的!”白慧紧闭着眼,激烈地摇着双手。
  “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你听我说呀!”
  “不!”白慧突然张开眼睛,眼球通红,带着泪水,强硬而发狠似地说:“她不是这样一个人!”
  常鸣呆了。他从迷乱的痛苦中惊醒过来,奇怪又困惑地望着白慧。白慧忽然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拉开门跑下楼去。她的模样完全象个疯子。常鸣大叫:
  “白慧,白慧!.你这是怎么回事?”
  常鸣一夜没睡。天亮时疲乏极了,昏昏沉沉刚合上眼,忽听门那边嚓嚓地响。他睁开眼,问:
  “谁?”
  没有回答。只见从门缝底下一点点地塞进来一个白色的东西。
  “谁?”
  他下了床。这时他听到一个人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他开了门,从地上抬起那东西,原来是一张信纸,折成一个交叉成十字花儿的菱形小纸块。他急忙跑到窗前,掀开窗帘往楼下看去,只见一个围着头巾、穿浅绿色棉外衣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去。那正是白慧。他想喊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打开信笺看,顿时呆住了。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下面是信的原文。
  常鸣;
  你恨我吧!我打过你的妈妈,而且是狠狠地打的,打得头破血流!我是你的仇人!
  我昨天本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件事。谁知事情这么巧。这么残酷。她恰恰是你的妈妈。但我觉得这种巧合很好:它是对我最公道、最有力的惩罚。比我自己恨自己、自己打自己解气得多!
  虽然不见得是我把你妈妈打死的(这决不是为自己辩解。也决不想求得你的宽恕!)尽管你说过你能原谅我的一切(我知道,这里边决不包括这件事)。但我想把这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你。因此我想见你一面。今晚八点钟,我在东大河大湾渡口的大钟下等你。我知道,你恨我,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却请求你来。这恐怕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我等你。
  你的仇人和罪人
  白慧
  常鸣捏着这张信纸,地面好象在脚底下液化了。周围一切可视的都虚幻了,化做无声的烟……
  当晚,阴了天。下了大雪,又起了大风。
  大弯渡口平日人就不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又是夜晚,几乎渺无人迹。渡船不知停在岸哪边了。漆黑而空阔的河口上,大风雪好象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披发魔鬼,在远近发出一片凄厉的怪调的ao叫。开始时,不知哪儿还传来呼喊渡船的声音,跟着就消失了。
  透过一阵阵飞卷而过、白茫茫的雪雾,隐约可见渡口处堤坡上的灯光大钟前,孤零零立着一个人影。钟上那根短粗的时针指着八点的地方。
  这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白慧。
  雪花给风吹得有了力量,沙沙打在她的衣服上。大钟圆形的玻璃面上有大字报贴上又撕下来的痕迹。红色的秒针飞快地转动,时针渐渐移到九点、十点、十一点…… 她还是孤零零地站着。风雪愈来愈大,她却象一段锯断了的树干,一动不动地立着。浑身挂满雪,快变成白色的了。积雪已经盖住脚面,但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绝望而依然坚定的期待的光。

第二卷·一
  “傻瓜!地道的傻瓜!要不就是临阵脱逃的懦夫,没出息、保命、毫无作为的逍遥派。逍遥派就是对革命的颓废派。你同意我这么评价白慧吗?”
  郝建国用他金属般嘹亮的嗓音说。他和前几年的样子有明显的变化。脸颊更瘦,颧骨突出了,下巴失了,轮廓也就更加清晰。由于长期处于严肃状态中,鼻唇沟过早地加深,和他的年龄,和他年轻的面孔很不调和。但那双距离过窄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敏感而犀利,锐气不减当年。他一方面,有种在复杂的斗争中养成的成熟、老练的劲儿;一方面还有种青年人过早发迹而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的狂气。他还戴军帽,穿绿色军裤,上衣换成蓝华达呢制服。脚上不穿胶鞋了,穿的是厚底的黑牛皮鞋,鞋面象漆过那样亮,鞋底沾过水,走起来吱扭吱扭地响。当下他倒背手在屋子中间极慢地溜达着。仿佛有意欣赏鞋底发出的吱扭声。
  他对面坐着的是杜莹莹,只是人胖了些,其它变化不大。孩子般的单纯气和温和的性情仍保留在她的圆脸上;左眼自然还是那样向外微微斜视的。她说:
  “我就不同意你这样议论白慧。你总骂她,好象和她有什么私仇似的。”
  “我和她有什么仇?我是说当年她不该当逃兵。不然的话,她也和我一样干出来了。不至于到一千里地以外‘修理地球’去!我没说她是‘坏蛋’,而说她是 ‘傻瓜’!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你不了解她。她是自己要求走的,怎么是傻瓜呢?”
  郝建国咧嘴笑了笑,说:“好,我们撇开她,先说说什么样的人是傻瓜……” 他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哦!你等等,有人给我送椅子来了。咱一会儿再接着说。”他到外边去开门。.当下他们是在郝建国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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