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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记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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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这3个“反革命”的家里,想像毛泽东当年搞《湖南农民运动报告》一样,也去调查真实的情况,撑起革命的旗帜,施展革命的抱负。
那一年刚入冬,踏雪迎风,身后甩下无边无际的荒原,心里充满小布尔乔亚的悲天悯人情怀,我走进的第一家,是2队最北边的一间拉禾辫子盖的泥草房,是3位中的一位,是个地地道道的贫农的家中,我看见家里穷得盆朝天碗朝地的,而他自己则光着膀子穿着一件单薄的破棉袄。不知道我来了哪一股子劲,当场脱下来临到北大荒之前姐姐给我的那件崭新的棉大衣,披在他的身上,感觉良好地当了一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
他就是赵温。我们2队的木匠,干一手好的木匠活,唱得来一腔好嗓子京戏。
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记住我的那件棉大衣。我始终记住我们之间的友情。
第二场戏,演出的是激扬文字。和同学一起连夜赶写了3张大字报(我写了前两张,建国写了第三张),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有事实有理论,有文采有感情,掷地有声,不容辩驳。第二天一清早,墨汁未干,把大字报贴在队里的食堂的墙上,胸有朝阳般等待着人们特别是将这3个人打成“反革命”的队部的头头前来看我们的杰作。
第三场戏,演出的是现场辩论。那时,我们的食堂是全队的政治中心,大会小会,一切活动,都要在那里举行,俨然是我们的“人大会堂”。一连几个收了工的晚上,全队人被我们的3张大字报磁铁吸石一般招呼到食堂里,我们和坚持要把那3个人继续打成反革命的对立派进行唇枪舌战的激烈辩论,吐沫与手势齐飞,语录和标语共舞。在连续几个夜晚的辩论会上,我和李龙云是主角,特别是李龙云,他的口才与雄辩,他的慷慨与激情,连发炮弹一样,真真是有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意思,成为了舌战群儒的孔明似的,不时的让对手哑口无言,赢来我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赵温始终坐在我们的身边,而我的心始终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们之间的友情,在这样的战斗中一次次地被淬火,被洗礼。
只是队上的头头没有出场参与辩论,但每晚都来,躲在角落里,不住燃烧的香烟烟头和目光一起闪烁,一言不发。我以为我们在节节胜利。
我根本没有料到,第四场戏就要开场,我已经走到了危险的悬崖边上,断头台就横在我的面前。
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进队了。这是队上的头头搬来的救兵,要演出一场气势汹汹的借刀杀人。工作组进队的头一天一大清早,便召集全队人马在食堂里开会,因为在场院上值夜班脱了一宿的谷子,我当时却正猫在赵温家想睡个安稳的觉,哪里会想到大祸就要临头。工作队长指名要找到我必须参加大会,别人却哪里也找不到我,问谁谁也不说我在哪里,队上的头头亲自出马了,他料事如神一般,推开赵温家的房门,一脸我以为是有些谄媚的笑,其实是得意的笑里暗藏杀机。我被叫到了食堂,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台上新来的工作组的组长,军大衣不穿而是披在身上,《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一样,几分潇洒倜傥。当他看见队上的头头向他挥了挥手,知道我已经来了,开始极其严厉地说起了一长段火药味儿很浓的话,其他的话我已经记不住了,但有这样一句话至今清晰在耳,那就是他声音高亢地说:“肖复兴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的事了!”那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向我这一边,目光像是聚光灯似的落在我身上。
紧接着,工作组的组长找我们“九大员”分别谈话,这位年纪和我一样大的,66届老高三毕业的组长,是友谊农场的党委书记的秘书,他开始向我大背整段整段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语录,密如蛛网遮下来,雨打芭蕉打下来,先把我说晕,然后,义正词严地向我指出和队上的党支部对着干而为3个“反革命”翻案的问题性质的严重性。显然,他和队上的头头已经认定,我是“九大员”中的罪魁祸首。
在一天收工后的黄昏,李龙云找到我,悄悄地问我:你的日记里有什么怕别人看的东西没有?
我连想都没有想,对他说:没有。
他说:你还是先仔细看看,得留神那帮人。
果然,如李龙云所料,工作组查抄了我写的所有日记,还有当时我写的几本诗。
我知道,一切已经在劫难逃。心里一下子灰暗下来,心想3个“反革命”没有能够平成反,我自己倒先折了进去,真有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味道,所有的朋友都为我担心,我自己更是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我只是知道,就是这时候,我和赵温的关系更加密切,因为不可测的命运已经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成为了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如果说最初对于赵温,我还多少有些普度众生居高临下的感觉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和赵温一起成为普度众生所需要搭救的共同对象。
从那以后,我和赵温的友情越来越深,保持到现在长达36年之久。
君子之交淡如水
1974年初,春节过后的初春,我告别北大荒的时候,秋子帮我从木材场找来那么多的木头,每一块都两米多长,我觉得没办法运回北京,找赵温帮我锯断,化整为零,好带回家。赵温看看那一堆木料,对我说:你看看,不是水曲柳就是黄檗罗,都是好木料呀,锯断了多可惜,回家就没法子打大衣柜了,你还得结婚呢。
他说得我心头一热。是啊,我是还要结婚,那时候结婚都讲究打大衣柜。他想得很周全。
于是,他没有帮我锯断木头,而是帮我打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木箱子,把这些长长的木料分别装进去。他把那有好几寸的长钉子一个个钉进木箱盖,最后用他的那大头鞋死劲地踢了踢箱子,对我说:挺结实,就是火车搬运工摔也摔不坏了!然后,弯腰蹲在地上一边拾起没有用完的钉子和榔头等工具,一边又对我说:装一个箱子太沉,没有法子运,即使能运,到了北京,你自己也搬不动。
他想得很仔细。望着他蹲在积雪没有融化的地上,散落着被斧头削砍下的木屑,新鲜得如同从雪中滋生出来的零星的碎花和草芽,我心里很感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再说话。装上一袋关东烟,知道我不抽烟,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抽着。我们就那么站着,一直等到秋子赶来了一辆老牛车,我们一起把那两个大箱子抬到牛车上面,我和秋子坐到车上,秋子要赶着这辆老牛车慢悠悠地跑上18里,帮我把木头运到场部,明天和我一清早离开大兴岛,到福利屯坐火车回家。
我和赵温就是这样告别了,没有拥抱,没有握手,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一个落日的黄昏,在开阔而平坦的大兴岛原野上,由于无遮无挡,夕阳显得非常明亮,像是一个巨大的红灯笼,一直挂在西天的边上,迟迟的不肯下坠。
离开北大荒已经整整30年,虽然,平常和赵温也没有什么联系,平淡如水,却也清澈如水的友情,往往更能够具有持久的生命力。我始终相信,即使我们平常没有什么信件或电话的往来,但彼此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区别于男女之间哪怕是再好的恋情的地方,因为男女之间可以好得如胶似漆,却也可以在瞬间反目为仇、不共戴天,甚至血溅鸳鸯。但男人之间的友情,却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所以我说,男女之间的恋情,必须要举行堂皇的婚宴的话,男人之间的友情却只需要家常的粗茶淡饭。所以一般我们常常听到这样惯常的说法,爱情是白头偕老,友情是地久天长。白头偕老,是一辈子,而地久天长,则是永恒。
昔日重来
那一晚,在建三江宾馆里,我一直在房间里等赵温。
由于是22年没有回北大荒了,又一下子来了我们一共16个人,来宾馆看望我们的老人特别的多。许多逝去的往事和岁月,都纷至沓来,奔涌上心头,每一个房间内外连同走廊和大厅里,都是热热闹闹的欢笑声,说也说不完地诉说着。那一晚,虽然因为宾馆断电没有热水,大家无法洗澡冲洗一天的疲劳和风尘,但是,大家根本顾不上了,故人重逢,旧事重提,都禁不住执手相看,泪眼朦胧,话语茫茫。那一刻,真的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岁月能够将人催老,却也能够把往昔的日子保鲜如昨,让我忍不住想起卡朋特唱过的那首动人的歌《yesterday once more》。
当一切事过境迁之后,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历史严峻的回顾与评价,和一般人们的回忆与诉说,竟然是如此的不同。也许,历史讲究的是宜粗不宜细,而一般人们却是宜细不宜粗吧!因为那些被历史删繁就简去掉或漏掉的细处,往往却是一般人们最难忘记的地方,是一般人们的生命生活和情感休戚相关的人与事吧。同样是一场逝去的过去,从中打捞上来的,历史学家和一般人是多么的不同,前者打捞上来的是理性,如同鱼刺、兽骨和树根,硬巴巴的;后者则打捞上来是如同水草一样的柔软的东西。在那场现在评说存在着是是非非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悲剧也好,闹剧也好,牺牲了我们一代人的青春也罢,毕竟至今还存活着我们和当地农民和老职工那种淳朴的感情,以及由此奠定的我们来自民间地层的立场,这是惟一留给我们的慰藉,是开放在北大荒荒凉荒原上细小却芬芳的花朵,是那些对于一般普通人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坚定的部分。也许,这就是历史揉搓的皱褶中的复杂之处,是扭曲的时代中未能被泯灭的人性。是的,历史可以被颠覆,时代可以被拨弄,命运之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残酷无情,人性却是不可以被残杀殆尽的。这就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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