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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记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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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听到这样开江的声音,还以为是对岸打炮的声音呢,就急急忙忙穿起衣服跑到外面集合备战去了。
冰块之间,能够看到流淌的江水,幽深得像是冰川下的深谷。它们显得不动声色,发出一种钢蓝色的颜色,和海一样深邃的颜色,和那些白色的冰块与浪花作着有意的对比,仿佛是告诉我它们才是黑龙江真正的生命,而冰块只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马上就要被它们全部吞没了。至于那些浪花,只不过是冰块发出的最后几声喘息,转瞬即逝而偃旗息鼓。想想,就是一个月前,江面还结着厚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跑十轮汽车,那时,它是多么的平静而温顺,而现在,它就一下子舒展了腰身,扬眉吐气一般,剑拔弩张,昂昂乎,巍巍然,呈现出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容颜和姿态。
之所以难忘,因为是第一次,以后虽然也来过黑龙江边几次,但都没有赶上初春的开江时节,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的壮观。我一直以为,黑龙江最壮观最值得一看的,就是它开江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雄性的姿态,真正的大自然的交响,就是大海也无法比拟的。
之所以难忘,还因为那一次,我听到了这样一件事情,给我的震撼,只有黑龙江开江能够相比。
女宿舍的枪声
自珍宝岛事件之后,边疆战备紧张起来,组建起的武装连队,每个队都发了枪。那大概是知青最得意最辉煌的时刻,大家可以享受军人的待遇了,而不再仅仅是知青。那时候,我到的黑龙江江边的一个队里采访,就在这个队里,一位北京的小伙子,干得不错,就要被评为五好战士了。也许,就是这个即将到手的五好战士的称号害了他,他给队上一位姑娘写了一封信。他早就悄悄爱上了这个姑娘,也许他觉得自己这时有了资本,才鼓足了勇气写下这封信。这封信写得多少有些缠绵,真情流露自然言词就有些烫人。那时他应该知道,队上不允许知青谈情说爱,发现谈恋爱的,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要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这在全国东西南北几乎如出一辙。他自己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而那位接信的姑娘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他光想着自己的感情,没有想到姑娘的心情。
姑娘接到信后,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心荡神驰,相反很害怕,鬼使神差,竟把这封信交到了队上的头头手里。这个头头如果拿到了信找他谈谈,哪怕严肃地批评他,他可能不会出事。但是,这个头头立刻召开大会,当着全队所有人的面,竟然将这封信有声有色地念了一遍,不仅当众羞辱了小伙子,而且,五好战士也没了他的份。我记得很清楚,在这封信里,夹有几句诗,是几句很动人的诗,是普希金的诗。头头却因普希金把他骂得更为狗血喷头,那时,外国人一律更是资产阶级的化身。
就在这天夜里,小伙子端起冲锋枪跑出男宿舍,一头闯进女宿舍,抱着冲锋枪朝着炕头就是一通扫射。正在熟睡的姑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好几个人中弹了。其中一个是班长,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第一个跳下炕,想要阻止他,却被他一枪撩倒在地。然后,他跑出去,一直跑到有好几人高的豆秸垛上,拉响一颗手榴弹自杀了,引燃得豆秸垛蹿起冲天的火焰……
其实,到死他也不知道,女宿舍有两间屋,他闯错了屋门。他想复仇的那位将信上交头头的姑娘,是住在另一间屋里。至今,那位姑娘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早已结婚有了孩。她会和我一样,找个机会专程来一趟黑龙江边,并在偶然之间想起那封夹有普希金诗的信吗?她会想起那个写信的小伙子,和那个代她受过而无辜死去的女班长吗?
如今,我站在黑龙江边,没有了冰块的冲撞,没有了激扬起的浪花冲天,午后的阳光温煦地照着江面,对岸的村落和树林也平静得如同一幅俄罗斯巡回画廊派的油画。谁会想到30多年前就在江边不远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曾经有过比战争还要恐怖而可怕甚至更刺激人心的枪声呢?时间在流逝,而一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超出时间之流,礁石一样,矗立在我们的面前,并不因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水流走了,哪怕流光了,它们还在,还矗立在那里。我们常常会感慨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感慨我们在该读书的时候,失去了读书的权利;我们在该谈恋爱的时候,失去了谈恋爱的权利;甚至在该玩儿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旅游这个词,我们只会拉练。
有些记忆是苦涩的,甚至是痛苦的,但不因苦涩和痛苦,在甜蜜的新生活中,我们就觉得它们不合适宜或有碍观瞻,而应该把它们忽略掉或忘掉。在摧毁旧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常常容易做到出奇的一致,而让新的历史有着各自爱好的偏移,将过去的记忆删繁就简成为了一种缩写本。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问这样一个问题:在北大荒,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当年一共死了多少名知青?还存有他们的具体名册没有?但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即使在正在筹备中的北大荒博物馆,我问起这个同样问题,也依然没有答案。
我一直这样以为,知青之死,在北大荒有这样几种类型:一种是如我们队的李玉琪那样因公牺牲的英雄,一种是如3队刘佩玲那样忍受不了寂寞与不公正折磨的烈士,一种是在意外事故中或因疾病致死的默默无闻者,一种是莫须有罪名屈死冤死的无辜者,还有一种就是因种种原因而寻短见的自杀者,比如这个因爱而拉响手榴弹死在黑龙江边的知青。也许,我们更容易记住英雄,而容易遗忘后面的几种死者,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没有错的。因为记忆从来都是有选择性的,人心也总是向阳花木易为春地向着时代的英雄,我们确实应该记住他们。但是,我们同样不应该忘记了后几种死者。无论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都是死在北大荒,死在那个时代。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北大荒那块土地所含有的成分,想弄清楚北大荒那块土地如今或丰富发展或水土流失的变迁史,想探溯那个时代的跌宕起伏命运沉浮的知青史,我们就应该记住他们。历史,需要恢弘的手笔,也需要细节,就像北大荒这里有参天的大树茂密的原始森林,也有矢车菊和达紫香这样的自生自灭的花草,不应该因为他们只是自生自灭,我们就可以随意或无意地忘记他们。
但是,谁还会记得他呢?一个仅仅20来岁的小伙子?一个仅仅因为爱一个姑娘和爱普希金的诗就死掉的小伙子?还有那个代人受过无辜而死的女班长?也许,她才是更加的冤屈,到死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没有接到过一封情书。
我真的不知道。黑龙江水平静地流着,我再也看不到在初春时节它开江时,冰块冲撞着冰块那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了。
一场乌原始森林大火的逃生者
最恐怖的大火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绿色的路牌上指示着,往西是银川,往东是抓吉。这样的路牌,在公路上常常可以见到,谁也没有太注意,只有妻子探出车窗的头稍稍地动了一下,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抓吉?显然,这个抓吉的地名,像针刺了她一下,似乎不敢完全地确定。她问司机:这个抓吉是原来东方红农场在的那个抓吉吗?司机肯定地告诉她:是,就是那个抓吉。然后就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一弯,从主路拐到了往东的土路上。
妻子显得一下子激动起来,连连问司机:您这不就是往抓吉开吗?咱们真的能够路过抓吉呀?
司机告诉她:没错,咱们必须经过抓吉镇,然后才能够到乌苏镇。
这是我们的行程,到乌苏镇看乌苏里江。那里有东方第一哨,是祖国最东北角的边防哨所。那里也是最先能够看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妻子有些情不自禁地对一车的人说:我刚来北大荒的时候,到的就是东方红农场一队,就在抓吉!
司机回头告诉她:待会儿就路过你们东方红一队。
她没有想到,今天的行程中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让自己和青春相逢一把。此次重返北大荒,因为抓吉这个地方太远,远得到了乌苏里江江边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小镇上了,怎么可能去那里呢?她是想都没有想到能到这里来。这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想,得来全不费工夫,让抓吉一个跟头似的就跌进她的怀中。
这时候,车行进在漂亮的林间小道上,两旁的小白桦,夹道次第迎来,一株紧接着一株,密密实实,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树干并不粗,也不高,却是那样的清新爽目。天虽然有些阴,但白桦树洁白的树干,还是明亮得闪着光,亭亭玉立的姿态格外的秀气。迎风摇曳的叶子,迎着光的一面,被树干映得泛白,背光的一面,绿的特别明朗。在此次重返北大荒一路几千公里的路途中,这是我看到的数目最多也是样子最漂亮的白桦林了。可是,妻子却说:原来的树可比这多多了,也好看多了!就是这路和原来的差不多,还是土路,一下雨,翻了浆,根本没法跑车。那时候,我们只有用拖拉机拉着爬犁出来办事或买东西。就是拖拉机也打误。有一次,拖拉机在泥地里趴了窝,你不知道,以前这里的林子里有许多沼泽地,拖拉机趴了窝,越动陷得越厉害,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等再来一台拖拉机帮着把这台拖拉机拉出来。那天,我们就在这路上,缩在拖拉机里等了整整一宿,连拖拉机都不敢下……
说起以前的生活,她来了情绪,兴奋地站了起来,和大家讲起她的东方红农场。那是当年祖国最东北角的农场了。
1969年的春节刚过,她和几个同学从友谊农场来到了这里。那时,王少白带领大家向荒原进军,从各个农场抽调人马组建新的六师,浩浩荡荡开了进来,像突然的入侵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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