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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伊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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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那一时刻,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素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坡底村的十五岁少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仿佛要将以后几年里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都超前说完,而在以后的几年里宁愿干脆做哑巴。    
    没多久,他说话说到了口干舌燥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地步。连胡说八道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可是不说是不行的。不说她就哭呀。    
    于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学过的曲子,唱一切他会唱的歌。气喘吁吁的,跑调是在所难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两声,一次也没超过两声。他跑调了她笑,他没跑调她也笑。仿佛在她听来,还是跑调了。仿佛他的嗓音因为跑调了听来再怎么可笑,也只配博得她两声笑。    
    那时,老师对他说的话,他只能记住重要的两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    
    “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    
    从江桥那儿到坡底村,大约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乔祺的父亲当年为了表示对“备战”号召的响应率领坡底村人修筑的。它虽然毫无“备战”意义,但却毕竟算是一条路,使农民们进城着实方便了不少。


第三部分 小妖精炕上的女婴(1)

    横穿野地的乔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因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莫及。野地终归是野地,比那一条路难走多了。经大雪覆盖,雪下的坑坑洼洼冰冰沼沼看不出来了。他几次滑倒,也几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双脚陷入冰下冷彻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头看看,已离得很远,不甘走回头路,只有跟头把式地继续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狈极了。鞋子陷掉了一只,父亲为他买的棉手套也丢了一只。而双膝以上的两截棉裤腿都湿了,还沾满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只脚也被扎了,使他走起来像瘸子了。这一切苦难还都不算,最令他穷于对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闲着。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还是哼,还是唱,总之他口中得不停地发出着某种声音。哪怕是吹口哨。说“不停”有点儿夸张,停一会儿是可以的,但超过五分钟就不行了。超过五分钟,她就会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没被重视,她就会哭。因为有了保护她的经验,坡底村的少年虽然自己饱尝苦难的滋味,却一点儿也没惊着她吓着她,更没磕着过她压着过她。她竟然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时被她蹬松了,她的两只小脚丫从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经冻红了。他顿时心疼起来。赶紧掀开盖着她脸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挣了出来,正津津有味儿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冲他格格笑了两声……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当机立断,马上脱下棉袄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无良策。    
    他那么做了。    
    是的,那一个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种种经历,对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无异于是一场苦难。虽然他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他年纪小小时就死了娘,但是从小长到大,却从没像那一天那么责任重大孤身无援过。    
    那一天他怎么也没想到,抱在他怀里的那一个小小人儿,日后会逐渐与他形成一种撕不开扯不断越撕越扯越发密切的关系。依他那十五岁的少年的头脑推测,恩师至诚相托的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长了说,是一个月的事。再往长了说,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么长,大约也不会长过一二年去。    
    这农村少年早就巴望能获得一种机会报答恩师对自己的栽培了。    
    现在这一种机会终于降临了,他对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非但无怨无悔,还有几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种大意志的支配,赤着一只脚,步步踏雪,不管不顾前边雪下的野地还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气概直奔家这个目标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变得没了人样。    
    冬季的农村照例没什么农活儿,当村长的人也比较的闲在着了。    
    他的父亲气管炎犯了,请了假没到公社去开什么对农村基层党员干部进行政治教育的会,正斜卧在火炕上看报。    
    父亲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先没顾上回答,先将她轻轻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坐起,狐疑地瞅着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叽的棉袄又问:“那……那是什么?”    
    他打开了棉袄,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开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儿白白嫩嫩的脸。    
    他说:“是个女孩儿。”    
    “谁家的?”    
    “不知道。”    
    他父亲的嘴白张数次才又问出一句话:“那……你你你……你从哪儿抱来的?!”    
    而这时,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脚弄开了,其过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动物弄破它们的壳。随之,身上只着一件小红兜兜的女婴大耍杂技。她动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只小脚,轻而易举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脚拇趾。在小红兜兜的衬托之下,她那一节节胖嫩的四肢,柔若无骨,白得像粉皮儿上再撒一层精白面粉。    
    “捡的。”    
    十五岁的少年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得刚刚能让父亲听到。这是他在路上决定了的回答。并且决定,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都不改变。在他想来,这么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虽然明知必将激怒父亲,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减少父亲对他的盘问。    
    他横下一条心,势必得让父亲接受现实。    
    “再说一遍?!”    
    父亲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捡的。”    
    当儿子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也不弯腰,用他那只满是泥的赤脚,将另一只脚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说你捡来的?!”    
    父亲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大脚拇趾从女婴的小嘴里吐了出来,然而那一只小腿还斜翘空中。她的小脸循声一转,围棋黑子般的一双眼睛瞪着那身为父亲的大男人的脸。    
    “就是捡来的嘛。不敢说也得这么说,敢说也得这么说。”    
    当父亲的又白张了几次嘴。彻底的算是白张,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    
    儿子似乎蛮有道理地说:“不让我说捡来的,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揍你!”    
    当父亲的双腿垂下了炕,气急败坏地用双脚探寻他的鞋。    
    这时,炕上的女婴哼唧了两声。    
    儿子提醒道:“爸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你会吓着她的。她要是被你吓哭了,我可不哄……”    
    “浑蛋!……”    
    父亲的脚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儿子跟前,举起了巴掌。    
    当儿子的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紧闭上了眼睛,预备挨一记狠狠的耳光。    
    哇!……    
    女婴突然哭了。


第三部分 小妖精炕上的女婴(2)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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