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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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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路,为了将来世世代代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是光荣的吃苦者,是心甘情愿的献身者。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主动改造自己,这是聪明的;被动地让人家来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们都能顺利地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我是多么心切呀!”
  湘湘没有停止她的抽泣,赵大明的侃侃而谈不过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对于司令员,”大明说下去,“不管我们作为他的亲属也好,革命队伍中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好,如果我们是真心实意爱他、尊敬他,我们就要帮助他过好眼前这一关。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们青年这样容易接受改造,他们的背上有包袱,他们的改造会比我们更痛苦。我几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员能够主动地、高姿态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像吴法宪司令员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一样。那样该有多好呢!群众满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轻装上阵,继续革命,对革命,对自己,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湘湘,你劝劝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装糊徐还是真有那样天真?哪有那么多好人好心肠!那么简单就完了?”
  “不!只能这样,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要不然,问题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告诉你们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个半死,逼着他承认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送去劳改,拉去枪毙。”
  “别说气话,湘湘!”赵大明慷慨激昂地说,“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够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众运动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斗争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当老保,不能帮助他坚持错误。不过,这都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吃力地站起来,用一种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赵大明,一步步往后面退去,顺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断了,一点一点撕成细蔑丝,狠狠地说,“革命家……伪君子……我恨!”她爆发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接着是类似笑声的哭声。
  不迟不早,邹燕从小路上吆喝着走来:
  “喝!这是怎么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别这样……”
  湘湘猛一扭头,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邹燕被这情景吓呆了,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来?”她通知赵大明说,范子愚要她来找他,头头们开紧急会议。赵大明像没有听见似的,望着那半截小箭竹发痴。
  “你们到底怎么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说。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贴着枕头,呜呜地哭泣。
  眼镜片湿了,枕头湿了……
  妈妈已经三次来敲她的房门,她就是不开,独自哼着她的忧愁的歌:小船啊!孤独可怜的小船啊……!
  她没有吃晚饭,连水都没有喝进去一口。天早就黑了,电灯也没有开。她觉得自己的体躯已不属于自己所有,像画框里的人儿——一些线条和颜色。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凄风惨惨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没的地方。她觉得目前整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们都对她那样歧视、冷淡,那样的不公平。
  司令员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来,接着还能听见他高声嚷嚷,震得走廊两壁嗡嗡作响:
  “打开收音机!快打开收音机!听重要广播。老太婆!快来听啊!”
  接着,收音机响了,唱了一段样板戏以后,便是嘟嘟嘟报时的信号,下面响起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乐曲。
  “快来呀!有好消息!”司令员还在喊。
  湘湘被这异常的情况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暂时停止吟唱,顺手拨响了放在床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
  传出这样一些话来:
  “……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勾结起来,刮起反革命妖风,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军福州三军部队……发动了新的反扑。……我们正告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你们把矛头指向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领导干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在湘湘看来,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全是一样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这个,不想从其中找到什么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力量和信心。她想象中的最好的社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大概是很难听到的。她需要音乐,一种缠绵的、如歌如诉的,哭泣的、回旋婉转的,悲壮的、汹涌澎湃的,暴戾的、放纵无羁的……她需要感情的寄托。
  她终于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夜是穿着衣服睡的。
  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那样折磨自己。为了谁?为了爸爸?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已经失去了的人?一概都是枉然。爸爸有那样大的权力,他还保不住自己的安全,你去操心有什么用!这个家,正如陈小炮说的,迟早总得离开,要自己靠自己,维持了今天,维持不了一百年。至于那失去了的人,既然那么容易失去,就一定不是宝贵的。不过,他那体现着男性之美的歌声却总是赶不开。无论坐着,站着,躺着,歌声总是在耳际缭绕,那不曾揭盖的钢琴也经常自动地伴随着歌声响起来。
  “他不体谅我,我也决不饶怒他。决不!”她咬紧牙关一再地发誓。
  这一天,湘湘的爸爸显得很忙碌。走道上脚步声频繁,还有人在跑上跑下,电话铃也不断地响。以前只有在部队有战斗行动的时候才这样。湘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走出她的小天地。一眼就望见那个大个子高炮连长在楼下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等待司令员召见,准备接受任务。办公室里好像有陈政委说话的声音,湘湘溜过去听了听。
  陈政委在说:
  “……你有没有把握呢?现在是运动期间,一举一动都是政治路线问题呀!”
  “我有可靠的消息,”司令员说,“老帅们在京西宾馆跟他们面对面干起来了,到底有人敢说话。你放心,老帅们的意见,毛主席会重视的。你研究了那篇社论吗?运动正在转向。”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抓人,抓反革命。冲击军事机关,盗窃机要文件,该不该抓?”
  “你那样做……”
  “嗨嗨!你不要担心。”接下去是一阵耳语,只有他们自己听见。
  不久,陈政委走了,江部长接踵而来。司令员还在走廊里就开始布置任务:
  “告诉你,我要在文工团抓人,你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组织一个五人调查组,从明天起进驻文工团,一是查清冲击政治部机关的来龙去脉,二是宣传《人民日报》社论,教育他们以后再不要冲击军事机关了;第二,你叫新闻干事把上次拍的那些照片放大复制一套,贴在俱乐部门口,造一造舆论;第三,你把照片上这些人的名字搞确实,打印一百零七份,晚上十点钟交给高炮连连长。抓紧时间,去吧!”
  江醉章应了声“是”,却迟疑着不走。
  “你还有什么事?”司令员问。
  “我……”江醉章似有难处地欲说不说。
  “不要吞吞吐吐,有困难快讲!”
  “是这么回事,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北京来电话催了,叫我明天亲自送去。这些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副部长,我马上去向他们传达,保证样样落实。”
  “你又写了什么文章?”
  “与运动有关的,中央布置的任务。请您审查一下吧!”
  “我不看,我不看,你去你的。”
  “那我就照这么办了?”
  “可以。”
  “是!”
  江部长走后,大个子连长才被叫上楼来。
  再精明的指挥员也有疏忽的时候。彭司令员没有想到,就在他做出周密部署的同时,有人已把军情刺探了去。
  湘湘听说要在文工团抓人,开始时吃了一惊,接着便是幸灾乐祸,暗暗地想,“早就该抓了,不然,总有一天会把火烧进这个小院里来。让他们足足地吃一回苦头吧!咎由自取,活该!”可是,想来想去,心里总有些不安。她明知那心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却偏要欺骗自己,“决不是为了他,我才不为他着急呢!他无情无义待我,我干吗那样痴心?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把他也抓去吧!我高兴。”
  名单上到底有没有赵大明,这个问题引起了湘湘的严重关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她非得弄清楚不可。在爸爸向大个子高炮连长布置任务的时候,她从门外望见,爸爸的手上拿着一些照片,但看不清上面是哪些人。她情急智生,假装给陈小炮打电话,闯进爸爸的办公室,拿起话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些照片。司令员把照片一翻,湘湘一手上的话筒差一点脱手摔到地下。这不正是他吗?果然要抓他!
  湘湘扔下电话,钻进自己房里,顶着门,用双手扣住胸口,心在剧烈地蹦跳。“果然要抓他!”她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戴上反革命帽子?判几年徒刑?多么可怕呀!常识告诉她,死是不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戴帽子。湘湘急得在小房间里转来转去,把对赵大明的怨恨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她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心慌意乱地出了房门。正好听见爸爸在对高炮连长说:“……枪要上刺刀,不要显得心慈手软,缩手缩脚,要有点红色恐怖气氛,懂吗?你告诉战士们,这些人都是有真凭实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认真对待。”听了这些话,湘湘吓得腿都软了,她望着爸爸那倔犟固执的背影,心中愤恨地嘟囔着:“就你心狠,手段毒辣,人家干了点错事,你就想害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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