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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游丝图:曹文轩精选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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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门,走到寒冷的夜空下,久久不肯入户……
年已过了,离开学也没几天了,我该回北京了。
黄昏,天下着雪,我拎着皮箱,走向轮船码头。远远地看见亮子站在河边上。他见了我,仍原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我。雪不大,但他的头发几乎已被雪所覆盖,肩上的落雪也足有两寸厚。可想而知,他已站在这里很久了。
“亮子!”
“轩哥。”
“你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你说过今天走。”
我把皮箱放在雪地上,望着他。他眉毛上的雪已经冻结,脸冻得青紫,浑身在微微发颤。我替他拂去头发上和肩上的雪。他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他的灵魂也已冻僵。
“回家吧,亮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香烟盒装订成的本子,用双手捧着递给我:“轩哥,长篇,《崩溃》,写祠堂的,你带到北京,请人家帮我发表,好吗?”
这种东西,谁会发表呢?但见他那种痴痴地乞求而又期望的眼神,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将它接了过来。
“回去吧,亮子。”
他望望大河尽头:“轮船还没来呢。”他固执地站着不肯走。
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昼夜不分地抢写这部所谓的长篇小说,他消瘦了许多,身体十分虚弱;加之衣着又那么单薄,他越抖越厉害,后来牙齿干脆“格格格”地敲打起来。
我又不禁想起那年的情景:茫茫的雪野上,一个裸体小男孩,在雪地上风一般地撒欢……那个亮子呢?那个清明如水的亮子呢?
轮船到了。我把围巾解下,围在他的脖子上。他一动也不动,仿佛我的围巾不是围在他的脖子上,而是围在一根枯干了的树干上。我匆匆地上了船。我向他招手,他也没什么反应。船离开了码头。我朝他看,觉得他仍然很漂亮。
轮船一拐弯,亮子被一片树林遮住了。而这时,矗立在河边的祠堂却出现在我眼前。在黄昏的暮色笼罩下,祠堂显得越发高大和森严,它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的风吹雨打,居然还是显得那么牢固……
辑一 小说月白风清(1)
秋天的深夜。
田野间的一条大路正中间,盘腿坐了一个叫九瓶的孩子。他困倦地但却又有点儿紧张地在等待着一支“送桩”的队伍。他知道,他们肯定会从这条大路的尽头过来的。
这地方,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新舍落成、大船下水、插秧开镰,都另有一套习俗。许多别具一格的仪式和特别的活动,都有别样的味道与情趣,并极有想像力。其中一项叫“送桩”。
这宗活动究竟是谁发明,又始于何年,这里的人已经不很清楚,但这活动却一直未曾中断过。
这一活动的全部目的在于:叫一个久未开怀的女人生养一个男儿。
这台大戏由十六个大汉唱演。或许是嘴馋了想打牙祭,或许是真的同情那横竖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在向主人表示了愿意出力又得主人默契后,经过一番精心策划,这十六个大汉趁着夜色去一个姓成的人家悄悄偷了拴公牛的牛桩,然后用红布仔细裹好,放在一只大盘中,令一人捧着,其他各位前后保卫,在夜幕的掩护下送给这户不生养的人家。主人家早在家中静悄悄地等着。送桩队伍到了,又是一套仪式,等将这用红布包着的牛桩放在床的里侧之后,就听主人说:“开席!”那十六个汉子一律被奉为上宾,酒席恭维,叫他们狂饮饱啖,直至酩酊大醉,倒的倒,闹的闹,钻桌底的钻桌底。据讲,那女人当年就可开怀,并且生下的一定是个白胖小子。事实是否如此,无人论证,但都说极灵。至于为什么偷人家牛桩,大概是因为牛桩这一形象可作为男性的某个象征吧。至于为什么又一定要偷姓成人家的牛桩,估计是沾一个“事竟成”的美意。源远流长的民间活动年复一年地进行着,但很少会有人想起去研究它的出处和含义的。
就在这天,九瓶放学回家,正在院子里抽他的陀螺,就听母亲对父亲低声说:“二扣子他们几个,要给东边二麻子家送桩呢。”“哪天?”“说是后天,后天是个好日子。”“怎么漏了风声?要是有别人去劫桩,不就白摆了两桌酒席了?”母亲说:“不知道是怎么走漏风声的……”她望了一眼门外,“劫桩比送桩还灵呢。他三舅那年劫了人家的桩,送给他二舅家,当年不就得了阿毛!”转眼看见了九瓶,她忙叮咛道,“别出去乱说,乱说撕你嘴!”
九瓶正一门心思地在抽他的陀螺,母亲的话风一样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了,依然抽他的陀螺。
他的陀螺很丑,是自己用小刀刻的,刀也没有一把好刀,因此看上去,那只陀螺就像狗啃的。抽陀螺的鞭子,说是鞭子,实际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人家扔掉的一根烂裤带。那裤带拴在一根随手捡来的还有点儿弯曲的细棍上。九瓶买不起一只陀螺,哪怕只是五分钱一只的陀螺。九瓶不好意思在学校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玩他的陀螺。在学校,他只是看别人玩陀螺。那些陀螺是彩色的,一旦旋转起来,那些线条,就会旋成涡状,十分好看。一片大操场,几十只五颜六色的陀螺一起在旋转,仿佛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鞭子抽着那些陀螺,发出一片“啪啪”响,没看到的还以为是放爆竹。那场面会看得九瓶心跳跳的。但他却装着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他摸摸书包中自己的那只拿不出手的陀螺,咽了咽唾沫,仰着脸,背着手,声音歪歪扭扭地哼着歌上厕所去了。没有尿,就站在尿池旁看天上的鸟,等尿一滴一滴地流出来。
现在,九瓶在院子里使劲地抽着他的陀螺。他已憋了一整天了。
九瓶将院子里抽得灰蓬蓬的。
陀螺在泥灰里旋转着……
“……劫桩比送桩还灵呢……”
这聚精会神抽陀螺的孩子,耳朵旁莫名其妙地响起这句话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看到母亲——她早和父亲进屋里去了。
后来,这孩子的注意力就有点儿集中不起来了,地上的陀螺也就转得慢了下来。
一个念头像一条虫子钻进了他的脑子。
陀螺慢得能让人看到它身上的一个小小的疤痕了。它有点儿踉踉跄跄。他手中的鞭子有一搭无一搭、很稀松地抽着。陀螺接不上力,在挣扎着。他再也无心去救它。它终于在灰尘里倒了下去。
他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鞭子无力地垂挂在他的手中。
吃晚饭了。一盏小煤油灯勉强地照着桌子。
桌子上很简洁,除了一碗碗薄粥,就是桌子中间的一碗盐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似乎多得数不过来的兄弟姐妹,人挨人地围着桌子。喝粥的声音、嗍盐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像是风从枯树枝间走过的声音。
今天,九瓶与家人喝粥、嗍盐水的节奏似乎不太一样,要迟钝许多。像有十几架风车在“呼呼”地转,转得看不见风叶,但其中有一架不知是为什么,转也转,但转得颇有点儿慢,那风叶,一叶一叶地在你眼前过。
一忽儿,大家都吃完了饭,九瓶却还没有丢碗。
母亲收拾着碗筷,顺手用一把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快吃!”
他大喝了几口,抬头问:“妈,劫桩比送桩灵吗?”
母亲疑惑地:“你问这个干吗?”
九瓶低下头去,依然喝他的粥。
晚上,九瓶坐到了屋前的池塘边。在这个孩子的心里,一个念头在蠢蠢地生长着。
月亮映照在池塘里。水里也有了一个月亮。有鱼跃起,水晃动起来,月亮就在水里一忽儿变圆,一忽儿拉长。
来了一阵凉风,这孩子浑身一激灵,那个念头就一下蹦了出来:我要劫桩!
这念头的蹦出,就好像刚才那条鱼突然从水中蹦出一样。本在心里说的话,但他却觉得被人听见了,赶紧转头看了看四周……
“送桩”必须秘密进行。因为万一泄露天机,让别人摸清了送桩人的行动路线,只须在路上的一个隐秘处悄悄放一根红筷或一枚铜板,送桩队伍踏过之后,那牛桩上的运气、喜气就会全被劫下了。
九瓶还是个孩子,他还根本不明白也不关心女人们的生养之事,更无心想到自己日后也要捞个儿子,只知道这事一定妙不可言,一定会给这个人家带来什么吉利和幸事,不然主人干吗花了那样的大价钱仅仅为了获得一根破牛桩还乐颠颠的呢?
这孩子将牛桩抽象成了幸福与好运。
辑一 小说月白风清(2)
九瓶有点儿痴。这里的人会经常看到这孩子坐在池塘边或是风车杠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想心思。
九瓶幻想着。他将幸福与好运具体化了:我有一个好书包,是带拉链的那种,书包里有很多支带橡皮的花杆铅笔;我有一双白球鞋,鞋底像装了弹簧,一跃,手能碰到篮球架的篮板,再一跃,又翻过了高高的跳高横杆;口袋鼓鼓的,装的净是带花纸的糖块,就是上海的大姑带回来的那种世界上最好看的、引得那帮小不点儿流着口水跟在我屁股后头溜溜转的糖块;桌上再也不是空空的,有许多菜,有红烧肉,有鸡有鹅,有鱼,有羊腿,有猪舌头,有猪头肉,有白花花的大米饭;有陀螺,是从城里买回来的,比他们所有人的陀螺都棒,我只要轻轻地给它一鞭子,它就滴溜溜地转,转得就只剩下了个影,我还能用鞭子把它从地上赶到操场上的大土台上……
后来,这陀螺竟在九瓶的眼前飞了起来,在空中往前旋转着,眼见着就没了影儿,一忽儿却又旋转回来了,然后就在他的头顶上绕着圈旋转着……
牛桩撩拨着九瓶,引逗着九瓶,弄得九瓶心惶惶然。
母亲在喊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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