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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小调旧时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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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爬上三层,尹红转弯走进楼道,我只得把视线从美好的屁股上挪开,来到一道门前。尹红敲开门,向房主说明来意。房主大概是个老校工,脸庞瘦削,棱角分明,眼神玩世不恭。
他叼着一颗十年以前街头流氓酷爱的“希尔顿”牌香烟说:“我也不指着租房子赚钱,你们随便给俩就行。”
很快说好了房租,六百块一个月,这在附近也不算贵。房主随后灵机一动般嘿嘿怪笑,对我们说:“还是先看看我这床吧,我估计你们也不在意别的——两米见宽,晚上保证施展得开,别看旧点儿,过去的木工活儿都结实,怎么折腾都塌不了。”
尹红登时红了脸,我一看她眼角滑过的笑意,吓得不敢说话。房东侃得兴发,把我们双双拽到床前说:“来来,你们俩遐想遐想。”
我这时才进了屋,看到靠窗放着一架旧钢琴。但看样子房东并不弹,因为没罩琴布,琴盖上厚厚的一层灰。我问:“您的琴?”
“我们老爷子给我弟弟的。不过你要就留给你用得了,我要这玩意儿没用。”
“能卖给我么?”
“这可是刚解放的时候上海的第一批钢琴,过去的木工活儿——”
“多少钱?”
房东思索了一会儿:“三千?”
“行。过两天就给您行么?”
我吹吹琴盖上的灰,露出商标。1958年的“星海”牌钢琴,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很多老演员的家里到现在还摆着这种琴。我小时学钢琴时用的也是这种型号,后来还弹过崭新的德国琴和日本“雅马哈”,但依然怀念陈旧的“星海”牌。陈旧的钢琴弹出的音色本身具有无与伦比的气质,更何况是中国五十年代的琴,得名于“人民音乐家”。
1出事(3)
我掀开琴盖,想弹几个音符。但看到尹红在旁边,就没弹柴可夫斯基,而弹了一段冼星海改编的民歌“二月里来”。抗日时期的延安,根据地人民唱着山歌大生产,耕织繁忙;最强烈的愤怒反而以最优美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点放在今天,已经成了忧郁。
房主抽完烟,把烟头扔到对面人家放在楼道的奶锅里,又耐心十足地干咳了一会儿,往锅里吐了一口浓痰:“临走再祸害祸害他们丫挺的。每天都往这儿吐,以后换了个痰盂儿,我都怕不习惯。”
说完他把钥匙留给我,哼哼着先走了。我坐在琴前,感到脖子上一阵发紧,尹红又在盯着我了。我砰地合上琴盖说:“咱们也走吧。房钱一人一半,你用上午,我用下午,行吧?”
尹红还没说话,我已经出了门,她也只好跟上来。但仅仅过了五秒钟,突然出事了。
突然出事,源自一个由单簧管吹出的音符。毋庸多言,该音符也来自柴可夫斯基笔下,隶属于《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眼前破败、陈旧的筒子楼自从被这个音符点缀,立刻充满了感人落泪的气氛。我对枯枝败叶的环境向来怀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并总感到自己对繁华的表象格格不入。仿佛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背地点下了这个音符,同时这一笔也穿越了一百年的时空,来到筒子楼里,并瞬间击中了我。
我的意识开始恍惚,回忆起幼年的时光。那时我走在一个单位大院里,身边尽是梧桐树和矮小的灰砖楼,天空中回荡着喇叭声,催促大家去食堂吃饭。一辆推土机在有气无力地拆这一幢二层小楼,身穿白衬衫、头戴黑呢学生帽的小流氓跨在锰钢自行车上晃晃悠悠,我站在楼前,黯然神伤。
我两眼模糊,心情激荡,默默靠在墙边。尹红诧异地停下来,从下面仰视我的脸:“你怎么了?”
此时在我眼中,尹红的单眼皮和身边破败、安逸的气氛融为一体。我脱口而出:
“我爱你。”
“你说什么?”尹红的眼睛陡然撑大,突出的下嘴唇微微颤动,让人想起跳水运动员起跳后犹在颤动的跳板。
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尹红的嘴巴像鱼一样“吧”地一声打开,又“吧”地一声闭上。她也不答话,扭头就跑。楼梯拐角传来小鹿下山般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我才醒过来,惊异于自己为何如此感动、为何说出那句话、为何不加怀疑地重复了那句话。另外,刚才听到的那个音符是真的存在着么?现在楼道里没有一点乐声,只有楼外汽车过往的声音。那么那音符从何而来呢?难道真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面、穿越时空了么?
我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位房东来。他为何拥有这样一部钢琴?而且他的长相似曾相识。
下午,我在宿舍接到电话,尹红约我第二天在琴房门口见。
我打定主意,三缄其口。尹红问我第一遍:“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说:你听不懂汉语吗?但没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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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我第二遍:“什么意思,你说啊?”我想说:你还是当我不会说汉语吧。但没张嘴。
她又问我第三遍:“说啊?”我看着她涨红了脸,眼睛明亮地闪烁,真的不想说什么了。于是还是没张嘴。
但她问了第四遍:“啊?”这一次超过了“三缄其口”的极限,我只能开口说话了。我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什么了?”
“是啊,你说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出。”
“你说不出还让我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尹红迅速低下头,但仍然可以看见她的下嘴唇。那个部位又在颤动了。
“真的没说。”我生硬地搪塞着,“可能是你幻听吧,我昨天也幻听来着,当然也可能不是你幻听,而是我幻说,所谓幻说,和幻听一样,就是好像说了实际没——”
我看到尹红的头越来越低,下嘴唇也越来越小。她狠狠地把它咬了进去。我陡然停住,等着她抬头。但过了两分钟,她还没抬头,露给我一头微微飘动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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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事(4)
她想必也不留意我在不在跟前了。如果这时候我逃之夭夭,大概不会被发现。但我当时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嗓子干干地咽着唾沫。于是事情真的坏了。
我刚咽了一口,尹红突然弯下腰去。她今天是骑自行车来的。我眼前一花,已经看到她从车筐里抡起一条钢丝锁。好大一条钢丝锁,足有半寸来粗,五斤多重,舞将起来,呼呼生风,恰似一根小型九节鞭。师范大学里小偷猖獗,大家都用这种威猛的钢丝锁。我还不及多想,尹红已经手起鞭落,一家伙砸在我的脑袋上。足有三四两的锁头一声巨响,正中我的头顶。这下我也不能多想什么了,非常配合地一翻白眼,就地便倒。
再接下来,尹红一不做二不休,抡着钢丝锁,照着我身上不分部位地一通狂打,噼哩啪啦,抽得我满地打滚。她默不作声地打,我默不作声地滚,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我的脑袋大概是被打得紊乱了,此刻开始想事情了:这一通打,配以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是否气氛足够热烈?或者改用萧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的鼓点?还是干脆选用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更加切题,而且现代主义音乐更适合表现事件的杂乱?这还是有条理的思绪,再后来就没了条理:我是否是柴可夫斯基?柴可夫斯基是否是萧斯塔科维奇?萧斯塔科维奇是否是斯特拉文斯基?斯基维奇斯基?维奇斯基斯基?斯基斯基维奇?最后进入了终极思索:宇宙是蛋还是鸡?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或者宇宙是个蛋,砰地一声爆炸了,炸出了我们这些鸡?
此刻必然也围过来很多人,大家驻足而观,品头论足。有人说:“好粗暴,这一下呈四十五度打过来,臂力与地心引力的合力大概有两百牛顿。”有人说:“乾纲不振,得给他找本《驯悍记》看看。”有人说:“施虐与受虐,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实际上是一组快感的共同体。”“你是力学系的?”“你是中文系的?”“你是心理系的?”
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有人表演,有人参观,也是一组快感的共同体。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尹红才一扔钢丝锁,一言不发地跑了。众人轰地一声让道,再看看我口观鼻、鼻观眼、眼观天,大约片刻就要死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又轰地一声散了,留下我一个人摇头晃脑,还在惯性作用下左右乱滚。
直到滚不动了,我才躺稳,呼呼地喘气,看着头上的一片白云。云彩缓缓移动,太阳遮住又露出,我一动不动,眼睛闭上又睁开。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只觉得阳光越来越刺眼。这时头顶忽然多了一个人,他遮住阳光,蹲下来,拍拍我的脸说:
“哥们儿,用不用我给你铲仇?”
2琴声 (1)
这时我才感到浑身疼得要命,骨节像要断开一样。刚才被打时并不感到疼。据说体长三十米的梁龙如果尾巴被咬住,痛感要过半个小时才能传到脑部神经。在一亿年前的蕨类丛林中,它们总是拖着一只咬在尾巴上的肉食恐龙若无其事地行走,直到尾巴被吃得像兔子一样短才满地打起滚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许我比梁龙并未进化多少。
而我身边蹲着的那人看到我哼哼起来,似乎更感兴趣了,他把脸凑得更低,好像观察蚂蚁搬家一样观察着我。我呻吟了一会儿,感到呻吟也没什么意义,便闭上眼睛,想静一静。谁料他却用一根小树枝捅起了我头顶被砸出的大包。
他一边捅还一边说:“哥们儿,别死呀。”
这一下疼得我像过了电的鳗鱼一样乱弹乱跳,嗷嗷乱叫着坐起来,捂着脑袋叫道:“你干吗?”
“我没干吗呀。”他立刻扔掉了小树枝,做若无其事状。
“只能看,不能碰。”我没好气地说。
那人又凑过来:“哥们儿,要铲仇么?”
我离远了点儿,打量着他。他是一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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