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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 作者:冯积岐-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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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大,这一点,他看得很清。女人就是要她所爱的人能给她撑上体面。因此,田广荣一如既往地将县上或公社里布置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对发生在松陵村的邻里纠纷、夫妻吵嘴、父子反目等等鸡毛蒜皮子的事,他都处理得很妥善。不仅薛翠芳尊敬他佩服他,可以说,松陵村的庄稼人大都对他口中念佛了。爱情改变了田广荣的心境和面貌。他对薛翠芳爱得有多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是爱薛翠芳,越是故意疏远她。心里热,面上冷。每当他看见薛翠芳那颀长好看的身影,每当他听见薛翠芳那清脆甜润的说话,他就把嘴唇咬紧,把心揪紧了。他恨不能走过去,抱住她说,妹子,我爱的是你。他非但一句话也不说,故意不理她。这就是男人的能耐!做大事情的男人都有这种能耐。自己在心中偷偷所爱的女人每天晚上睡在人家的身底下,这对男人来说当然不好受,但是这男人必须有能耐,他的“能耐”使薛翠芳佩服、惊叹。田广荣走后,她梳理自己。原来她暗暗盼望的就是这一天,她暗暗等待的就是这男人。难怪,马生奇用粗话骂她,说她见了旋风作揖——心里有鬼没有人。她的内心确实并不“贞洁”。事情已经做了,她心里不踏实了,觉得自己再也算不上一个好女人了。同时,她又觉得,做田广荣的相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要做就一定要做好。因此,离婚的事她不能背着田广荣去决断。
薛翠芳再一次去找田广荣商量离婚之事,没有想到,田广荣和前几次的态度截然不同。
“离,你不离,还等啥哩?你们俩已是仇人相见了,还能在一起活人过日子?你离了婚,对你,对马生奇都好。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你得替他想想,你一离婚,人家马生奇也就成家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的事就该由你,咋能由我哩?”
“那我明天就去办离婚证。”
“你来听我决断?”
“就是呀。”
“这种事,你要自己拿主意,不然,叫人知道了,还说是我撺掇你们离的婚。”
“我不是向村支书讨主意,你这会儿不是松陵村的村支书,你是我的……”她欲言又止了,她向田广荣抛过去了一眼,妩媚的一眼。田广荣当然知道她接着要说什么,打了个手势,把下面那句骚情的话堵回去了。
“你看着办吧。不过,这件事你一定得处理好,家产问题,孩子的抚养问题,都要处理好,在这件事情上,我帮不了你。”
“我不要你帮个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搭?”
“儿子来了信,我要去一趟新疆。”
“得是老嫂子病得很厉害?”
“可能是吧。”
“上路的时候,言传一声,我帮你收拾收拾。”
“你先办你的离婚。”
从大队办公室里出来,薛翠芳没有回家,她到县城找马生奇去了。她没有细想,为什么田广荣和以前的态度截然不同。她就是想也想不出原因,不过,有一点她明白,田广荣的话不是随随便便地说出来的。
女人十六岁就嫁给了田广荣。那时候,凤山解放才一年多。十八岁的田广荣跑到西水市去参加了几个月的干部培训班,回到凤山县来搞土改。他被分配到第六工作队住在南塬上的柳树湾村,他的房东就是现在这个女人的父亲。当时,那女孩儿也是村里的积极分子,担任妇女主任。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常来常往,自然有了情意。那时候,田广荣就有一股冲劲和勇气,他的敢说敢为不仅表现在斗地主分田地上,对女人也敢动手敢动情,还没有订婚,他就把房东的女儿睡了。那一年,他比任何一个翻身农民的收获都要大,他入了党,把南塬上的一枝花掐到了手。
那时候,田广荣精力很充沛浑身充满着活力,他在离家二十五里以外的南塬上工作,每天晚上都要步行回到松陵村和女人温存一番。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赶回南塬,照常工作。“镇反”运动结束以后,他在吉元乡政府工作了半年,后来,乡政府合并,他回松陵村当上了村支书。
一九五八年,他虚报过产量,大出过风头,他的举动使松陵村人觉得害怕。可是,在接踵而来的三年饥饿中,松陵村没有人饿死。田绪娃之所以能用几块冷馍馍给田水祥换回来媳妇,也是因为松陵村有田广荣这个当家人给大家弄来了粮食。灾难过后松陵村人对田广荣十分感激。
那时候,公社里派人挨家挨户搜粮食,翻箱倒柜,摇坛子动罐子,一斤一两粮食也不允许农民家里有,搜出来的粮食要全部交到村里的大食堂去。田广荣是公社党委委员,知情早,在公社里未来人之前,就将各个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一块儿吩咐他们,谁家有多余的粮食,赶快藏起来。松陵村还有些粮食的农民得到消息后把粮食藏进了窨子里或地窖里。一九五八年,他目睹着人们糟蹋粮食,心疼死了。这一生,他只有三个嗜好:爱粮食,爱女人,爱权力。这三样他都爱,都舍不得丢弃。如果说,要在这三者中叫他只选择一样,他只能选择权力了。不是因为有了权就有了女人,就有了一切;不是因为权力会给他带来好处,他才爱。这是对他的嗜好的浅层次理解,他的嗜好是一种瘾,就像抽鸦片的人上了瘾一样,你要问他抽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处,真正的隐君子概括不出来。田广荣对权力产生的“瘾”也处于这种状态。他对自己的那点权力不仅是使用,而是在把玩。对他来说,玩弄权力比玩弄女人更有味儿。
在困难的日子里,凤山县的粮食由地处山区的林由县调剂。南堡公社十一个生产大队的调粮车辆都曾遭受到沿途那些饥民突如其来的袭击,在格斗中伤过人,粮食也损失过不少,唯独田广荣率领的松陵村的大车队没有被抢劫过。数九寒天,西北风砭人肌骨,木轱辘大车要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半个月才能把粮食运回来。每一次,田广荣都要跟着车队一起进山一起出山,吃生黑豆,喝泉水,睡冷铺,他什么苦都能吃。当饥民们不顾死活地朝他们扑来的时候,他掂一把老土枪站在车顶上,朝天放一枪,大声喝喊,愤怒地唾骂,运粮队的小伙子们挥动着谷叉、铡刀和长矛,他们以攻为守,将饥民们逼得四散而逃。随同他一起进山的年轻人一回村就把他们的村支书描绘成一个胆识过人的梁山英雄,松陵村的农民们对田广荣更是肃然起敬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也被批斗过,游过街,挨过打,他的头颅被硬压着低下去了,可那副硬骨头的样子没有变。后来搞“三结合”,他进了革委会,又成了松陵村的当权派。如果说,要给他的基层干部生涯做个评价,“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他的贡献最大,他领上全村人不停歇地平整了一千多亩梯田,打了三十几眼水井。不论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三伏天,他和庄稼人一起守在工地上,当天的任务不完成他不回去,庄稼人也不回去。当时,有人还不理解,抱怨他。几十年后,松陵村人说,是田广荣给他们干了好事。
在他当权的这些年中,这女人给了他不少帮助,每逢遇到挫折或困难,女人就抚慰他,给他想办法,出主意,和他一起度过困难的岁月。说他不爱他的女人,那不公平。当他和薛翠芳勾挂牵连以后,他才对自己的女人淡漠了。
田广荣和薛翠芳的偷情能哄了别人,哄不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对丈夫的感觉既灵敏又确切,不必叫她听到那是非,看到那场面,嗅到那气息,尝到那味儿,她就是聋子、哑巴和瞎子,也能从丈夫的每一个毛孔中感觉到丈夫有了外遇。女人容忍了田广荣,她不愿意声张,她知道,她一旦张开了嘴,田广荣就会在松陵村毁了。在松陵村人的心目中,田广荣是一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是周公圣人的万代根苗。田广荣就是驴粪蛋,女人也不能把他戳破,她要一如既往地让他保持外面的光堂里面的臭。田广荣的面子万万不能丢,女人就是嚼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也要维护他的尊严。她到新疆去,她的出走,不是为了她自己,那是她维护田广荣的一个举措。她害怕她控制不住自己而和田广荣犯口舌,为了薛翠芳这个女人,她觉得,她没有这个必要。她和田广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她很明白。
就在田广荣为是否到新疆去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儿子来电报了,电报上只有六个字:母亡故,父速来。
田广荣将电报攥在手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他的内疚多于悲痛。他强烈地责备自己没有对女人那份情深意切的夫妻之情予以足够的偿还,不该冷漠了自己的女人。一想起女人年轻时给予他的那份爱,心里就很难受。女人临进疆的那天,还把二儿子虎明的媳妇叫到跟前来,叮咛她,要把他的生活照顾好,给他吃好穿干净;冬天里,操心把炕烧热,夏天里,操心不要叫他中了暑。女人一辈子了,每一天的心都操在他的身上。女人连一句也没提说过他和薛翠芳的偷情。如果说,女人能责备他几句,哪怕有几句警告的言词留下来,他心里也许能好受些。他也明白,不是女人不知道,是女人装作不知道。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用内疚代替补偿了。
田广荣给马志敬交代了工作,当天就去了新疆。
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田广荣到了库尔勒。进疆以后,他才知道,女人去世已经五天了。他要把女人的灵柩运回凤山县安葬,儿子说,新疆离凤山那么远,那不行。儿子的话有道理,天气已渐热,用汽车运灵柩至少得两个星期,一路上颠颠簸簸不说,等遗体运回来就没有面目了。他只好听儿子的话,就近买了一块坟茔,将女人埋葬在数千里外的异地他乡。
安葬了女人,田广荣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十分孤寂。他整天守在儿子的军营里,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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