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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色的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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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炉的就是
这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
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知是什么理由,使得见过她一面的
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
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
里当过炉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
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
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帐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
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
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
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
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
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
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
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
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
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
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
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
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
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
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
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
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
的家里去。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
哈”(Wolfran von Eschenbach)来。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ser)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难道不能
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
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
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答说:
“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
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
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
仿佛像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把
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
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
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
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
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像是在那
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
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
的长坡的时候,看着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
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
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
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
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
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
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
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
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
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
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却满足
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
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
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的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
静儿的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
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并且
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
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
就向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以为她
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
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
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
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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