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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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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在那件事之后真正地关心我,她是我的邻居孙姥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可是一分钟后我又挣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恨她。随后是她哭了。我马上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我们互相看了几眼,再也说不出什么。在这件事情中只有我们两个最难过,因为她是我的同案犯,而我是罪犯。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罪是什么。
二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我坐在第一排,看黑板有一点儿反光。第一节下课时,李岩——顺便说一句,他是我班的大个儿——发现我蹬在桌子下面的横木上的脚那么大,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我的脚不该那么大。他要跟我比脚,我没办法,只好比了。结果我的脚比他还大,可我的个儿却比他矮一头。跟在李岩后面听他指挥拍他马屁的人在班里有好几个,有一个说,大脚能长大个儿。李岩只是朝我撇嘴,甚至没嘲笑我一句。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节下课,李岩一伙人拉我去操场玩。我不去,我害怕他们合起来算计我。可他们强迫我去。我们在操场上疯跑了一阵,快上课的时候,我说我不玩了。因为我想去厕所。
李岩说他也去,然后他们一伙人便都朝厕所跑去。男厕所在一楼走廊的东面。我走进厕所时,他们昂头挺胸地背对我,小便池都给占满了,另外的蹲便上也有人。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一齐转身冲我大笑,他们中有的根本没撒尿。
〃憋回去吧。〃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这声音我还记着。后来我明白,生活中除了尿憋不回去,别的都行。
我走进教室,张老师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字。我站在那儿等着她回头给我回座位的指示。她写完了课文的题目——春天的早晨——又去写生字。我通过对面的窗子,看见操场上上体育课的班级正在列队,太阳照在操场上明晃晃的,我又转了目光去看树阴下的车棚。当时我想,太阳真奇怪,又让人暖和又让人热。
〃你去哪儿了?〃老师终于问我了。
〃上厕所了。〃我说。
〃上厕所的同学把手举起来。〃老师又说。
李岩举起两只手。
〃你怎么回事?〃老师又问李宕。
〃我去了两次。〃李岩得意地说。
举手的同学都笑了,但都还举着手。
〃那你呢?〃老师问我。
我没有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看着老师,老师问我她脸上有答案吗?我又一次去看窗外,阳光灿烂。
〃刘大宝,你放学留一下。〃
放学是下午的事。我奇怪老师并没有批评我上课迟到。她关心的是我常常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她说,这样不行,一个孩子不该这样。我不知道孩子应该怎样,尤其像我这么矮小的男孩儿,只好又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你有什么话应该说出来,而不是憋在肚子里。〃
我摇摇头。她好像突然很烦,摆摆手要我离开。我下楼梯时想,老师眼太阳一样奇怪,今天这么讨厌我的张老师,几天前还摸着我的头顶,夸奖我的眉毛好看。她说我的眉毛比女孩儿的还好看,又长又弯,还很细。
三
在我恋爱的时候,孙姥姥已经死了,因此不会有人对我的女朋友说起我儿时的轶事。我妈妈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心情,我爸爸也一样。他们只要听见什么人提起我的童年,会条件反射似的马上缄默。他们从没怨过我,只是不愿提及,我还能说什么哪?可这比他们经常怨我呼叨我更让我难过。
其实在我还不懂什么是恋爱的时候,孙姥姥已经死了。她没能跟我一样挺过来。她死的那天我一直没有哭。她死在自己的床上,叫来的大夫说她是睡觉时死的。我当时站在角落的五斗橱旁,那柜子比我矮一点儿。我看着我爸我妈一边哭一边进进出出,忙着接下来的事情,我心里像一座有很多门的大房子,敞开了所有的门,可什么都没进来。我妈注意到之后,马上给我一个耳光。她说,〃她对你多好,你这个没心肝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我在想孙姥姥。我很害怕睡着,怕睡着了会像孙姥姥那样死去。可我又希望睡着,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死。如果我和孙姥姥一起死去,那么他们就再也无人可恨可怨了。因为我们是罪人。罪人死了,就没有罪了。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外面的黑夜,一直都醒着。孙姥姥死了,孙姥姥死了,这话一遍又一遍地从我脑袋里闪过。我觉得害怕。后来我想这是一个孩子因为孤独而觉到的害怕。孙姥姥离开了,不管她逃离了灾难还是被灾难吃掉了,总之,她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在从前我们两个人的境地。这比死去更可怕。我觉得整个黑夜都压了过来。我哭了。
我没有办法死。
假如孙姥姥还活着,也许会拉着我女朋友的手,把二十六号下午我对她说的话作为我的轶事讲出来,让我的女朋友因为我的头脑更加爱我。
那天因为老师的批评,我垂头丧气的,一推开孙姥姥家的屋门,就看见她坐在窗前削一根竹签。如果放学没人约我出去玩,我总是先去孙姥姥家。她从不问我写作业之类的事情,所以我们很谈得来。她女儿在另一个城市,她没有老头儿。可那天下午她只顾削那根竹签,没太理睬我。我突然那么讨厌她正在削的那根竹签,也讨厌孙姥姥,她削那根竹签不过是为了省几个买毛衣针的钱。
〃你为什么不找个老头儿结婚?〃我问她,我没想出别的更好的打扰她的方法。
她终于停下来,瞪着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看我,她说,〃你这小脑袋瓜儿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啊?〃
〃面条。〃我说。中午我吃的是面条,总会有几根跑到脑袋瓜儿里去的。
孙姥姥笑啊笑啊,弹掉落在身上的竹屑,下床,打开她的那个老衣柜。我凑过去闻味儿,她的衣柜有一种好闻的干草味儿,我心急忘不了衣柜的气味,孙姥姥说我肚子里有虫子。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已经绷好的小弓,又将手中的竹签搭上去。一把小弓箭!我惊呆了。
我多么想一把夺过那副小弓箭,可我不能。她还有个真正的外孙,每逢假期都会来看孙姥姥。
〃拿去吧。〃孙姥姥对我说这话,并把手里的弓箭朝我递过来时,我仍旧不敢相信我能得到这副弓箭。
〃大宝啊,你别又转你的小心眼儿了。我做了两副。〃孙姥姥又说道。
我终于把弓箭握在手中了。当我手心的汗水在竹子上浸出湿印儿时,我才相信这看上去漂亮无比的小弓箭属于我了。我那时只有九岁,所有情感都是单纯的。我被弓箭带来的巨大幸福和快乐湮没了。至于这幸福的后面还藏着什么东西,就是再给我一百副小弓箭或是打我一百板子,我都无法想象。
四
至今仍然是这样,我像许多喜欢雨后清新空气的人一样,也对雨后的潮湿气味十分敏感。只是我并不喜欢,总想极力躲开,可是我什么都躲不开。
当我耐着性子听完孙姥姥的各种嘱咐的时候,我恨不得一下子迈出屋门,站到楼前的空地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我在空地上一举起弓箭,所有孩子都会奔向我,就像电影里军队在自己旗帜下集合一样。我觉得我刘大宝让别的孩子围着我转的时刻近在眼前了。
下雨了。
孙姥姥把我拉到窗前,她说,下雨了,过一会儿再出去玩。我说,没下雨,你看天上有太阳。其实我听见了雨声。雨下得很急也很大,在对面的千瓦屋顶上溅起许多水泡。
〃太阳雨。〃孙姥姥说。
我根本不关心太阳雨,我很生气有太阳的时候,老天爷还敢下雨。
〃记着啊,往墙上射,往树上射,往没人的地方射,千万不能往人身上射,听见没有?〃孙姥姥又重复一遍她的嘱咐。我想,她可真是个老太太,说一遍和说两遍还不都一样,没人愿意听老太太的话。
最后一个雨点儿落到平房屋顶上之后,我便跑了出来。一出楼门,我就闻到了下雨的味道:有树和泥土的味道,而另外的味道我说不出它们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楼前的空地上有几辆自行车,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向东跑去,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个圆形花坛。花坛有我们腿那么高,我们常常坐在花坛的水泥沿儿上。可那一天,他们都站在花坛边儿,高新的一只脚蹬在花坛上,他第一个看见我的。他放下那只脚。没说话,缓缓地朝我走过来。他拿过我的箭,好像那东西是他的,我不过是替他取来。其他的孩子立即围拢过来,可是围住的不是我而是高新。
我想把我的东西抢回来,可是我不敢。我赔着笑脸站在一旁。后来我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像我当时那样的笑脸在电影中比比皆是,如果你是弱者,你只能那样笑。
〃买的还是做的?〃张胖的问题让我开心,因为这问题只有我能回答。
〃做的!〃我说。
这时高新对着花坛将第一箭已经射出去了。箭矢越过花坛,落进了汪起的一小片雨水中。张胖捡回了它,我心疼地用衣角把它擦干。
〃让我射一下。〃张胖提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张胖转身朝着月亮门射出了第二箭。月亮门前水泥市路上的雨水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箭干爽地又一次被捡回来,我朝向月亮门射出了第三箭。
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射箭。它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箭头牢牢地扎在我的生活中。多可惜,我不是草原的儿子,却与弓箭结下了缘分。
这情景随着那声尖厉的惨叫的突然响起,慢慢地展开了,这其间惨叫一直持续着,老也不停,老也不停。逐渐地它变得不真实了,这情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它将我从汗水中弄醒时,我都无法再重新人睡。黑暗中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黑夜中缥缈地扭摆。
我们都看见那个突然拐进月亮门。并想通过月亮门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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