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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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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我们的话。他又一件接一件地脱下了他的衬衫,他的汗衫,他的长裤,他的袜子,统统地扔进了开水锅。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满是一个个红红的大疱,他的皮肤被搔得通红通红,印满了指甲挠的抓痕。
“他妈的那山崖上的虱子,可真是吃得肥。它们居然还在我衣服的褶缝里产卵。”四眼冲我们抱怨道。
他到房间里换了一条短裤。在把脏短裤扔进开水里之前,先朝我们扬了一扬,说:“老天哪!在裤裆缝里,竟然有一大串一大串黑乎乎的虱卵,油亮油亮的就像是细细的小珠子。只要朝它们瞟一眼,我就从头到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罗和我并排坐在大锅前,不断地往火堆里添着干柴,与此同时,四眼用他那根长长的木棍,不时地在滚水中搅和着他的衣裳。慢慢地,他终于向我们泄露了他那一趟去千丈崖的秘密。
两个礼拜之前,他收到他母亲的一封信。那位昔日的女诗人,因为擅长在诗中抒发对云雾和雨露的歌吟,还有对初恋的羞涩回忆,而在全省赫赫有名。她在信中告诉儿子,她的一位老朋友,现在被任命为一份革命文学杂志的主编,尽管她的地位还不太稳定,但他还是答应她,要设法为她的儿子,我们的四眼,在编辑部中安排一个职位。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这是“走了后门”,他建议先发表一些由四眼采集的原汁原味的民歌,就是说,一些山里人唱的当地歌谣,十分朴素的,而且充满着一种革命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
自从接到这封信后,四眼就生活在一种白日梦中。他身上的一切全都变了。他生平第一次畅游在幸福的河流中。他拒绝出工参加农田劳动,而是怀着满腔的热忱,孤独一人投身于对山歌民谣的收集中。他确信自己能采集到很多的民歌,而凭靠着这一点,他仿佛看到,他母亲往日崇拜者的承诺已经实现了。但是,一个礼拜的时间过去了,他却没有记录到值得发表在一份官方杂志上的哪怕一首民歌。
他写信给他母亲,流着失望的热泪告诉她他的失败,但是,就在他把信交给邮递员的那一刻,邮递员向他说起了一个住在千丈崖的老山民:他是一个老磨工,一个大字都不认识,但他会唱当地所有的山歌,一个真正的山歌好手,谁都比不过他。四眼撕碎了没有寄出的信,当场就上路进行新的寻找。
“老头子是一个可怜的酒鬼,”他对我们说,“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穷的人。你们晓得他是拿啥子来下酒的吗?小石子!我以我妈妈的脑袋向你们起誓!他把小石子泡在盐水中,放到嘴里含着,在牙缝里滚动一阵,然后再吐到地上。他把这叫做‘盐汤拖玉珠’。他请我尝了尝,但我谢绝了。这还不算,他还十分敏感,疑心重得不得了。在这之后,他变得那么的不通情理,无论我怎么做,无论我表示愿意出啥样的价钱,他都不愿意给我唱哪怕一句山歌。我在他的旧磨坊里过了两天,希望能从他那里偷听几首山歌,我甚至还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夜,盖着他那床大概一百年都没有洗过的被子……”
我们很容易想象出那一幕情景:在那张蠕动着成百上千小虫子的床上,四眼睡觉时都在支棱着一只耳朵,总觉得老磨工做梦时会不小心唱出几句,生怕自己错过了那些真正的山歌。虱子从它们的巢穴中钻出来,在黑暗中向他发起大举进攻;它们一会儿吮吸他的鲜血,一会儿又在他那整夜都不摘下的滑溜溜的眼镜片上溜冰。每当老头子翻身、打嗝、咳嗽时,我们的四眼都要屏住呼吸,随时准备打开他的微型手电,开始记录,那情景活像是一个间谍。然后,一切重新又变得很正常,老头子又开始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和着他那台水磨的转轮的节奏,通宵不息。
“我有个主意,”阿罗对他说,口气轻松自然,“不过,假如咱们从你那个老磨工的嘴里成功地挖出了民歌,你就得答应借我们看巴尔扎克的其他作品,行不行?”四眼并没有一下子回答。他那雾气蒙蒙的眼镜直直地对着在锅里翻滚着的黑乎乎的水,仿佛被一个个虱子的尸体迷住了,只见它们在水泡和烟草末中间不停地翻着跟斗,随着滚水上下翻动。
最后,他抬起眼睛,问阿罗道:
“你们打算怎么做?”
16.假扮革命干部
新浪读书
假如你们能看到我在1973年夏天这一天的打扮,看到我是怎样走在去千丈崖的路上的,你们就会相信我是活脱脱地从一张党代会正式代表的照片中,或者从一张“革命干部”的结婚照里跳了出来。我穿了一件带深灰色领子的海蓝色上衣,由我们的小裁缝亲手缝制的。它从任何一个细节上来说,都是对毛主席穿的那种中山装百分之百的模仿,从领子一直到口袋的式样,再到袖子全都是标准的,每个袖口上还点缀了三颗金黄色的小扣子,当我挥动胳膊时,扣子上似乎都在反射着金光。我的脑袋上,为了遮掩住我那乱糟糟的头发,免得露出孩
子气,我们的女服装师还给我扣上了一顶她父亲的旧鸭舌帽,草绿色的,跟军官帽的颜色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顶帽子戴在我头上实在太小了些,最好还是换一顶大一号的。
至于阿罗,他扮演的角色是秘书,他穿了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旧军装,那是头天晚上向一个当过兵又复员务农的村里人借的。在军装的前胸,还别着一枚火红的像章,上面是毛主席的金色头像,老人家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
由于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这个陌生而又冷僻的角落,我们差一点在一个竹林里走迷了路。竹笋到处从地面钻出来,彼此连生在一起,把我们围在中间,雨点在竹壳上闪闪发亮,整个竹林很阴暗,很潮湿,弥散着由看不见的野兽发出的一种气味,很难闻。时不时地,我们能听到清脆的哔哔剥剥的声音,那肯定是嫩竹正在拔节。据说,某些当年新生的嫩竹,生命力旺盛得出奇,能在一天的工夫,长高三十来厘米。
老歌手的磨坊,横跨在一条从高高的悬崖上飞流而下的溪流上,外表看来像是一堆废墟,它那些吱扭吱扭直响的巨大轮子,用白颜色的石头制成,中央有一道道的黑痕,在水中慢悠悠慢悠悠地转动着。
在楼下,地板摇摇晃晃地颤悠个不停。有些地方,透过那些破损漏缝的旧木板,我们能看到水在我们的脚底下、在大块的石头之间流动。水轮的嘎吱声,伴随着它们的回声,鸣响在我们的耳边。在磨坊的中央,呆着一个老人,正光着上身干活。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停住了手,不再继续往圆圆的石磨上倒粮食,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们,目光中透着怀疑。我向他问了一声好,没有用方言四川话,而用的是普通话,完全就像电影中那样。“他说的是哪儿的话?”他问阿罗,神情十分迷惘。
“那是正式的官话,”阿罗回答他说,“是北京话。你听不懂吗?”
“北京,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我们大吃一惊,但是,当我们明白到,他确实不晓得北京在哪里,我们便捧腹大笑起来。一瞬间里,我甚至有些羡慕他对外部世界的一无所知。
“北平,你是不是听说过北平?”阿罗问他。“北平吗?”老头子说,“当然听说过了:那是北方的大都城!”
“那个都城改了名称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的小老爹,”阿罗向他解释道,“我身边的这位同志,他说的就是北平的官话,他就是从你称作北平的地方来的。”
老人朝我投来一道充满敬意的目光。他打量着我身上的中山装,目不转睛地盯着袖子上那三粒小小的扣子。然后,他小心地用手指头尖碰了碰它们。
“那是做啥子用的,这些个小小的玩意儿?”他问我。
阿罗把他的问题翻译给我听。我便用我蹩脚的普通话回答说,我不晓得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我的翻译却向老磨工解释,说我说了,那是真正的革命干部的标志。
“这位从北平来的同志,”阿罗继续以他大骗子的冷静口气说道,“到我们地区来,是为了收集一些民歌,任何一个会唱民歌的老百姓,都有责任为他演唱。”
“那些山里人唱的玩意儿吗?”老人问他,说着朝我投来怀疑的一瞥,“那不是啥子民歌,那是一些小曲,一些老年间传下来的古老小曲,你晓得不?”
“这位同志想要听的,恰好就是那种小曲,带有原始味道和野蛮力量的歌词。”老磨工反复琢磨着这一明确的要求,同时瞧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很滑稽的黠笑。
“你当真想……”
“是的。”我回答他说。
“这位同志真的想让我为他唱那些傻乎乎的玩意儿吗?因为,你晓得,我们的那些小曲,那是很有名的,那是……”
他的话被刚刚来到的一些农民打断了,他们每个人的背上都背了一个背篓。
我真的有些害怕;我的“翻译”也害怕起来。我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咱们是不是现在就溜?”但是,老人却朝我们转过身来,问阿罗:“他说啥子?”我感到脸上烧得慌,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匆匆地走向那些农民,仿佛是去帮他们卸下沉重的背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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